生隨死殉!
賈家村看上去就是一個很尋常的村落,一條能通牛車的泥路縱貫小村,有富戶家中磚房寬敞,也有貧戶窮得隻剩茅屋土牆,幾個小孩圍在一個不起眼的當門瓦房前,用從田裡摸來的泥鰍、蚯蚓,跟窗邊的老婦換幾顆農家粗製的苕糖吃。
遠遠地看見謝茂一行人進村,這群孩子就一哄而散,邊跑邊喊“來官人了,來官人了!”
衣飛石回頭看衣長寧。
皇帝要進村垂問下情,羽林衛就得負責把事前的安排做好。人都派到哪裡去了?
“不怪他。”謝茂見衣長寧臉色都白了,顯然是極其害怕被衣飛石責怪,“朕事前不曾吩咐,一時不到也是有的。再者,誰料得到好端端一個近郊的村落,連孩子都是放哨盯梢的耳目。”
打前站的幾個羽林衛也無奈了,一群孩子滿村子嚷嚷,已經鬨得儘人皆知。
待謝茂與衣飛石策馬一路小跑踏入賈家村時,村口已經圍攏了十多個臉色凝重的農家漢子,兩個年紀略長的老者,一個手裡敲著旱煙杆子,另一個搓著鐵膽,被幾個子侄簇擁著站在最前頭。
“貴客遠道而來,老朽賈仁善有禮。”
拿著旱煙杆子的老者拱手施禮,又介紹身邊搓著鐵膽的老頭兒,“族弟賈仁義。”
衣飛石聽了這名字都忍不住想笑。爹媽當初怎麼想的?
衣長寧則上前還禮,說道“我們東家皇老爺是京城來的糖商,隨聖駕龍船南下,置辦的乃是天家的生意。聽聞貴地擅熬紅糖,今日特來走訪——”又介紹衣飛石,“這是我們大掌櫃。”
衣飛石猝不及防就成了大掌櫃,眾人再看他時,就發現他氣質已變得截然不同。
精明、老練藏於眼底,滿麵春風一團和氣,他故作笨拙地下了馬,旁邊戲多的盧成還趕忙扶了他一把,衣飛石就上前衝兩個賈家村的族老合掌問候“好好好,老人家好。唐突來訪,驚擾諸位了,都是我家的不是,哈哈哈,在下石信臣,忝為皇家商號的大掌櫃。”
他東張西望一眼,似乎有點急切地問道“敢問這兒是賈家村吧?未知糖坊何在呢?”
謝茂借著整理衣袖的動作,避人偏頭笑了笑。不愧是十多年前衣家斥候兵的頭頭,瞧瞧這演技,擱後世混個影帝不費吹灰之力。
羽林衛今日出行都換了常服,兵刃全都藏在包裹裡,正是往商隊護衛上打扮。
這一行人裡,唯一比較不像話的是謝茂。哪怕他儘力掩飾了,多年唯我獨尊的氣勢仍是刹不住,賈家村眾人看了他都不禁有些腿軟地想,這黃老爺一臉屌飛起的樣子,皇商就是皇商,了不得啊。
賈仁善與賈仁義兩兄弟交換了一個眼色,各自都暗暗點頭。
“尊客請到寒家喝杯水歇歇腳,紅糖坊子就在村西頭,跑不了。”賈仁善邀請道。
——儘管謝茂裝得不像,可是,他們這一行人的氣質,也確實不像是當官坐衙的。除了騎馬跟在背後,累得一臉懨懨的醫官趙雲霞,再沒有第二個女人,顯然也不是聽事司的人馬。
賈家村這麼多年來,始終夾在彤城府衙與聽事司之間,對官麵上的勢力確實太害怕了。
“老爺,您看?”衣飛石回到謝茂馬前請示。
“你看著辦。老爺累了,快些看完了咱們回去。”謝茂並不想聽賈仁善、賈仁義鬼扯,將暴躁紈絝東主的嘴臉玩弄得淋漓儘致,“這破地方能有什麼好糖?怕不是地瓜熬的?看見甘蔗了嗎?”
賈仁義臉色一變就要發怒,被賈仁善攔在背後,賠笑道“有的,有的。黃老爺,我們賈家村的紅糖聞名方圓二百裡,彤城的大戶貴人都吃我家熬的糖哩。作坊在村西頭,那邊就是甘蔗地,這些年咱們用的也是神農老皇爺賜下來的神仙種,甘蔗呀甜得粘手,熬出來的紅糖又甜又糯,保管上品。”
“是,是,正是聽聞貴地熬糖手藝極好,我們東家才刻意前來……”衣飛石團團打圓場,先給賈家村賠罪,又去哄“暴躁東家”,“老爺,午間喝了酒,這會兒正口渴呢,要不咱們就去坐一坐,喝杯茶?”
“這鬼地方能有什麼好茶?”暴躁東家一邊抱怨,一邊從馬上下來,“還不帶路?”
衣飛石故意背著謝茂跟賈仁善打眼色,一副“我們東家就這脾氣,彆管他,我們談生意”的表情。
賈仁善對他深表同情,客氣地把謝茂請了往前走之後,才給衣飛石回了一個“碰上這種東主,大掌櫃也不好當呐”的眼色。
賈家村修得最寬敞氣派的三間兩進磚瓦房,就是賈仁善的家。
謝茂在前頭,看見村裡流著鼻涕的小屁孩子在跟前一趟跑過來,一趟跑過去,抓起朱雨腰間的荷包就開始滿地扔金瓜子。
對這群半大孩子而言,金子是什麼?基本沒見過,也不知道這玩意兒和銅錢銀子一樣,可以買東西。看見金燦燦的玩意兒就去撿,發現不是糖,也不能吃,看著謝茂的眼神就有些鄙視。
——糖都沒有。
三三倆倆圍在旁邊的農家漢子們則眼睛都瞪直了,轉身就去找自家孩子出來撿寶貝。
還有不大要臉的渾不吝,蹦躂著一百多斤的粗壯身體,彎腰跟孩子們一起滿地撿金瓜子。
看著滿地亂竄的大人小孩,謝茂將荷包一攏,不再發了,發出輕蔑的嘲笑聲。
跟賈仁善隨口瞎扯的衣飛石注意力一直暗中放在皇帝身上,聞聲心中暗想,哪怕沒有學過喬裝改扮的功課,陛下哄人的功夫也是信手拈來,毫無破綻。這世上,隻怕再沒有能難得倒陛下的事了吧?我的陛下就是這麼聰明全才。
謝茂自然不是無故亂撒金瓜子,他撒出去的金瓜子成色極好,一把撒出去就有四五兩,原本對他們身份將信將疑的賈家村眾人都被砸暈了頭這要不是不知疾苦的富二代,哪裡就敢這麼撒金子?
幾十個羽林衛烏泱泱地擠進了賈仁善家中,賈仁善見謝茂出手闊綽,也下了血本想籠絡住這位貴客,做成販糖的生意——賈家村的紅糖確實出名,可是,紅糖再好,熬製手法又不保密,平民百姓寧可吃些平價的次貨,也不會花重金買上等貨。
彤城附近的官家貴人倒是願意買賈家村的好貨,隻是運輸不便,光彤城一地的銷路畢竟有限。
若是能做上這皇商的生意,賈家村隻要在村裡出貨就行了,運輸自然由黃老爺的商號去琢磨。這對賈家村而言,是大大的好事。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賈仁善和族弟賈仁義一拍大腿,決定二人各出一半銀錢,擺席招待貴客。
這會兒天都快要黑了,兩位族老一聲令下,村裡各家各戶都送來茶酒肉菜,桌椅板凳鍋碗瓢盆,擺了八桌濃香赤醬的硬菜席麵,請遠道而來的皇商一行吃飯。
當然,在此之前,賈仁善還帶著謝茂和衣飛石去村西頭的熬糖作坊看了一遍。
嘗了賈家村熬製的紅糖之後,謝茂立刻倒戈讚不絕口,反倒是衣飛石滿臉笑容開始挑剔糖這裡不好那裡不好——賈仁善就更高興了。
挑剔就是為了壓價談條件嘛。這是想跟村裡做生意了!
賈仁善吩咐準備辦席!
回賈仁善家中的途中,謝茂與衣飛石私下說話,賈家村的村民也都很老實地不去偷聽。
——東家和大掌櫃肯定在商量怎麼和村裡做生意了。
“陛下,您這是……”演上癮了?
衣飛石不理解。商人隻是個身份,花這麼多功夫哄騙幾個村夫,有必要麼?
“不慌。”謝茂揮揮手,又問朱雨“銀票契紙準備好了?”
服侍皇帝微服出門,朱雨早早就換好了各種錢幣銀紙,都是京城商號常用的票號所放,絕不會被識破身份。朱雨答應道“是,老爺,備好了。”
“待會兒小衣跟他們談妥生意,先把定錢付了,叫他們安安心,鬆鬆神。”
“其他的事,朱雨去辦。”
謝茂吩咐道。
衣飛石猜不透皇帝又玩什麼套路,不過,照吩咐辦事他總是會的。
這夜賈家村開宴八桌,院子裡燈火通明,主席上觥籌交錯,吃得熱熱鬨鬨。客套話恭維話一套接一套,衣飛石趁著酒醺耳熱之事,就和賈仁善談妥了條件,約定采購紅糖,何時來取,寫好契書,不過,這麼晚了,也不好去請鄉裡的文書來做中人,衣飛石不肯先給定錢,要明天請中人來簽了契書才肯給。
“你還怕他跑了不成?這世上還有人敢賴老爺我的賬?給他給他!”暴躁東家又開始日天日地。
大掌櫃好說歹說,暴躁東家越來越暴躁,最終大掌櫃無奈,隻好把一千兩定錢給了。
賈家村上上下下都覺得黃家這個暴躁的東家太仗義了!難怪人家生意做得大,難怪人家能跟皇帝南巡,這氣魄,就該屌飛起!
散了席之後,安排住宿。東家和大掌櫃當然要住最好的地方,就是賈仁善的家裡。
睡前賈仁善還來陪茶聯絡感情,哪曉得暴躁的東家看著他兩個孫兒怔怔地發愣,朱雨出麵說道“賈老,我家本不該這麼早就提這個要求……委實太唐突了……不過,我們老爺……唉。”說著,他就代替黃老爺流下兩行熱淚。
衣飛石滿心懵逼還得跟著作抑鬱狀,偏偏謝茂演得挺像,衣飛石見他失落慨然的模樣,明知道是裝的,還是有點心疼……
“小管家何出此言呐?有事您說話。”賈仁善眼底閃爍,懷疑起這夥人是否圖窮匕見?
朱雨抹了淚,說道“先前您老也問了,咱們老爺再差兩個春秋就是不惑之年,您老人家這年歲的時候,隻怕都做祖父了吧?”
賈仁善摸不著頭腦,說道“正是。莫不是……”
“不瞞您老,咱們老爺春秋鼎盛,膝下猶虛,家中夫人……咳,您明白吧?”朱雨道。
謝茂頓時惱羞成怒地抽了朱雨後腦勺一下,罵道“扯些沒用的!”
賈仁善立馬就懂了“明白,明白。”家有悍婦不許納妾嘛。可憐,這都快四十歲了,彆說兒子,連個姑娘都沒有。掙這麼多錢有什麼用?死了還不是彆人的。
“您也瞧見了,咱們老爺不差錢。十個八個妻房那也是養得起的。要挑,咱們也得挑個好的。您說是吧?聽說您這邊兒姑娘們個個貞潔烈婦,咱們老爺就琢磨著,能不能相個好姑娘……”朱雨暗示勾兌。
“這聘銀是必不少的,此後年年都放家用體己,在村裡也穿正紅色,對外就是咱們老爺的平妻。”
“若是生了兒子,就送回京中教養。女兒嘛,嗬嗬,養大了也會尋個好人家。”
“賈老,您看,這是不是門好親?”
都聽得出這話裡的意思,說是“娶妻”,其實連“納妾”都不算,就是養個生兒子的外室。
賈仁善故意琢磨了片刻,為難地推脫了兩句,朱雨答應給他二百兩銀子做謝媒錢,他就改口說,明天去問問,給黃老爺尋摸一個。
“賈老,咱們聽說,村裡寡婦殉節的不少……”
“這事兒若是成了,咱們老爺肯定不能再常常地來。這年荒日久的,守得住自然是好,若守不住豈不成了大笑話?”
朱雨暗示得非常露骨,“——這事兒您也能替咱們老爺辦妥嗎?”
不止是要養個生兒子的外室,要的還是一個生了兒子立馬就去死、永絕後患的孕母。
衣飛石皺眉。
陛下究竟想做什麼?
人性是經不住考驗的。有舍不得賣女兒的人家,必然就有舍得賣女兒的人家。
能與“黃老爺”這樣的皇商攀扯,哪怕隻有孕子的短短幾年,都足夠一個貧家吸飽了女兒的鮮血,家族發生一個飛躍。莫說隻是個女兒,隻要利益足夠,兒子都舍得賣。
賈仁善很吃驚,驚訝地看著朱雨。
朱雨本想跟他解釋一二,賈仁善已滿臉不忍地說“這事兒傷天和啊,老朽如何舍得將族內閨女推入火坑?唉,不過,貴家考慮的也未嘗不是道理。黃老爺這樣仗義的豪爽丈夫,豈能無有後嗣承繼?”
滿屋子都真情實感地看著賈仁善表演,他痛苦地掙紮了許久,才說道“得加錢。”
“那肯定得加。”朱雨嚴肅地說,衝賈仁善比了個數,“您看如何?”
“三百兩?”
“嗐,您這不是寒磣人麼?三千!”
賈仁善臉上倏地竄起血色,激動得滿臉通紅,朱雨怕他厥過去,又實在惡心他不想去扶。
“這……黃老爺,真是厚道人。”賈仁善兩隻手微微顫抖,嘴唇輕動,腆著臉說道,“不瞞您說,這事兒呀,實在太……不落忍。老朽思來想去,叫哪家的骨肉來相看,這,最後……那之後,都不好跟人父母交代。”
“不過呀,您彆著急。老朽膝下有個孫女兒,恰好十三歲,正要相看嫁人。”
“您要是不嫌棄,老朽這就叫她奶帶她進來,給您瞧一瞧?”
賈仁善滿臉仗義的說。
朱雨看了謝茂微哂的表情,立刻明白皇帝的用意,笑道“豈有這樣相看的道理?對姑娘也太不尊重了。要不,您老讓孫小姐在院子裡賞賞春花新月,可好?”
賈仁善隻恨不得立刻就讓孫女兒生了兒子死去,馬上就拿到三千兩銀子,急忙出門去張羅。
剩下賈仁善的兩個兒子站在堂屋裡,朱雨笑眯眯地說“兩位賈爺,咱們老爺想吃茶。”
這倆不大聽得懂朱雨如此明顯的暗示,衣長寧沒好氣地說“我們老爺要和大掌櫃說話,請你們暫時回避!”
“怎麼說話的?”衣飛石立刻訓斥。皇帝麵前,隨隨便便就使脾氣,這是什麼毛病?
——到底還是從前十年聖寵眷顧慣出來的。
賈仁善如此厚顏無恥,衣長寧被氣壞了。換了從前也罷了,偏偏如今衣長寧有個小女兒,將心比心,頓時覺得賈仁善惡心至極。恰好這微服出巡的場合又像極了從前,他不小心就把情緒帶了出來。
賈仁善兩個兒子認為大掌櫃訓斥這護衛小哥兒對自己二人無禮,連忙道沒關係沒關係,告辭出去。
衣長寧守在門外,朱雨守在門口。
“你怎麼看?”謝茂問。
“陛下,您知道三千兩銀子,對百姓人家是多大一筆錢麼?甭說賣個孫女兒,賣親兒子的都多不勝數。”衣飛石平素很少跟皇帝嗆聲頂嘴,那是因為皇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其道理。
如今皇帝故意用利益驅使一位祖父出賣孫女兒,一手導演此等人倫慘劇,衣飛石覺得很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