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隨死殉!
是夜,謝茂獨宿太極殿中。
因穿越前曾經修行的關係,謝茂很少做夢。
於修真者而言,夢皆有兆。若非天人感應肇於夢中,就必然是彆的靈物侵入夢境前來騷擾。
哪怕謝茂穿越之後失去了修行的能力,他守靈的本事也比尋常人更強一些,很少有山鬼小神能進了他的夢境,搗亂他的靈台。就算有神鬼之物侵入了他的靈台,他也能不為所動,守本還真。
這一夜謝茂躺下之後,卻墮入了一個冗長又悲戚的夢中。
他在夢中荒蕪的大地上行走,花瓣沾著苦水,稻穀生出毒液,連土壤都滲出腥臭的惡血。
絕望在他的心中蔓延。他漫無目的地在大地上走,不停地走,意識中一片絕望的茫然,明知道繼續走下去也不會有任何結果,他仍舊不停地往前走。
他心中除了絕望,迷茫,還有一股毀天滅地的痛恨。
似乎有人奪去了他最重要的根苗,最親愛的守護,當著他的麵毀掉了他存在的意義。
他太痛苦了。
痛苦中裹挾著絕望的瘋狂。
他不停地往前走。
走到精疲力儘也無法停止,走到滿目瘡痍也無法停止。
前方淒風苦雨之中,似乎湧動著一股遮天蔽日的黑雲。精疲力儘的謝茂心神一震,心頭湧起不可思議的仇恨與殺意,他瘋狂地往前奔跑,被惡血浸泡的大地原本使他泥足深陷,那一瞬間,他踏破了足下苦瘴的糾纏,飛入了空中。
空中都是令人窒息的陽光。
日頭太烈了。
每一縷陽光射入謝茂的身體,都像是一柄柄尖細的利劍,刺透他的身軀,讓他五內俱焚。
隻是一瞬間,他就變成了一團火球。
烈火煆燒他的骨肉。
他卻絲毫不感覺到疼痛,火舌像是一條飛舞的長繩,在他身體上瘋狂地流竄。
他張開口,衝著遠處的黑雲,似乎要喊出什麼話。
那是一句很重要的話。
……
謝茂從睡夢中驚醒。
太極殿中,冰山散發出幽幽的涼意,兩個宮監在屏風後對著冰山不停地扇風。
秦箏睡在龍床邊的承足上,睡得很安穩。他沒有被驚動。
因為,謝茂隻是安靜地睜開了眼,保持著入睡的姿勢,連動都不曾動一下。
謝茂從夢中驚醒之後,整個人就非常清醒。沒有一點兒惺忪睡意。他知道自己做了一個很漫長的夢,可是,到底夢見了什麼,他努力去想,始終想不起來。
他下意識地往腰間按了按。
那裡似乎應該有什麼東西,可又確實是沒有的。
穿越前的記憶變得有些黯淡了,可謝茂記性還不至於太糟糕。他記得很清楚,哪怕是穿越前,他有的幾件法寶也不是佩在腰間。在現代,誰還渾身上下掛著東西到處跑?又不是洪荒小說裡的神仙,祭出法寶呔一聲,敵人就被降服了——有警察的好嗎?私下鬥毆要判刑。
他才在腰間摸了摸,警醒的秦箏就被驚動了,低聲問道“陛下,吃茶麼?”
皇帝晚上基本不起夜,偶然醒了都是口渴要喝水。
謝茂腦子裡清醒無比,一時走了困也睡不著了,便點點頭,道“端碗青草湯來。”
見皇帝作勢起身,秦箏連忙吩咐外邊值守的小宮奴進來掌燈,服侍皇帝更衣,一碗比體溫略高一點兒的青草湯送來,謝茂喝了半碗,越發覺得精神。他問了時辰,秦箏答是醜時末了。
“掌燈,鋪紙。”
謝茂走到外殿書房,聚耀燈下,白生生的宣紙亮得有些刺目。
他拿起筆,莫名其妙開始鋪紙作畫,很簡單的墨稿,似乎是在畫人物。
這人穿著盔甲,卻沒有麵目。甲胄形製極美,與謝朝目前時興的戰甲卻不相同。謝茂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畫,一直畫到旭日東升,暑氣漸炙,他才停下筆。
廊殿外響起宮人們向衣飛石請安的聲音,沒多會兒,衣飛石就進殿來了。
“陛下。”
“免禮。”謝茂放下筆,接過秦箏遞來的手帕,擦了擦握筆時捂出的細汗,“辛苦你了。”
衣飛石施了半禮就起來了,宮人給他遞毛巾和茶水,他先擦了擦臉,說道“不敢道辛苦,臣替陛下辦差都是應該的。沭陽公靈柩已安放奉慈堂,臣安排了親衛守護。長信宮的秀品姑姑請留在奉安堂為娘娘守靈,臣實在說不過她,強把她架了回來。”
擦了臉,他再端上宮人送來的熱茶,一邊飲茶一邊往皇帝案上瞅“陛下這畫的是……”
看清楚畫上的盔甲,他就不大好意思問了。
皇帝平時難得動筆,也就賞臉彩衣娛親的時候,替太後畫過花樣子。這會兒突然動筆作畫,畫的還是個人像,哪怕那人像沒有畫上麵目,——能讓皇帝親筆畫的戴甲之將,還能有誰?
謝茂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畫這幅畫。
這會兒衣飛石明顯磕巴了,他就來勁了,問道“朕畫得如何?”
衣飛石慢慢將口中的茶湯飲下,皇帝越捉弄他,他臉皮就越是銅牆鐵壁,捧著茶碗踱步到皇帝身邊,認認真真將卷上形容上下打量一番,說道“彆的臣也看不大懂。就是這甲胄形製不對,陛下,你看這裡,騎在馬上容易硌著肋骨,再看這裡,近戰時防不住刀斧……”
衣飛石一邊喝茶一邊指點,把謝茂畫的這幅特彆風騷好看卻特彆不實用的甲胄,從頭到腳大肆批評了一番。
謝茂笑道“你懂得什麼?正是這樣才好看。”
衣飛石很意外地看著皇帝。聽得出來,皇帝不是嘴硬,他是真的這麼認為。
“收起來吧。”謝茂吩咐道。
負責統管書房的宮婢即刻上前收拾書案,謝茂與衣飛石一同走出書房,外邊豔陽滿天。
“今日天氣好。”
謝茂想著今日不上朝,就有很多時間陪著太後了,“你吃些東西補一覺,待會跟朕去長信宮混阿娘一頓飯吃,她……”
他順著殿外望了出去,因太後在奉安宮停靈七日就安厝旗山陵,宮中國喪未除,各宮各殿都還掛著刺目的白幔。謝茂隻想著今日輟朝,隻想著把太後的棺槨安放在奉慈堂就完結了一件大事,他甚至都沒醒悟過來,太後已經不在了。
國喪啊,安厝皇陵啊,迎神主進太廟,這些事情做完不就結束了嗎?不就可以繼續過日子了?
可是,繼續下去的日子,已經沒有長信宮相伴了。
太後已經徹底地離開了他的生命。
盛夏刺目的豔陽照耀著白晃晃的素幔,晃得謝茂一陣暈眩。
他眼前有了一瞬的黑暗,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倒,衣飛石連忙從背後接住他,謝茂已清醒了過來,愣愣地說“朕竟忘了。”
衣飛石從未見過皇帝這樣失魂落魄的模樣,他既痛於太後薨逝,更心疼皇帝失恃,皇帝呆呆的沒什麼眼淚,他這個極少哭泣的人反倒有些想哭,啞聲勸慰道“陛下,節哀。”
謝茂看著滿宮縞素,喃喃道“阿娘死了。”
衣飛石扶謝茂回內殿坐下,不知道如何勸慰,隻得在旁邊陪著。他昨夜在旗山辦差,因擔心皇帝心裡難受身邊無人,一路快馬加鞭趕回京城,困倒不怎麼困,畢竟功夫打底,就是餓壞了。
然而,皇帝這樣難受的模樣,他既不能丟下皇帝不管,更不敢自己端碗湯飯吃。
隻得生生餓著,陪在皇帝身邊。
謝茂夜裡沒睡好,歪著歪著就歪到了衣飛石膝上,很快就睡熟了。
衣飛石不敢動,怕扶皇帝一下就驚醒了,悄悄跟秦箏打手勢要吃的。楚弦早已守在他身邊,打開一個攢盒,裡邊放的都是衣飛石愛吃的鹹甜點心。
衣飛石正要拿一個,看見放在藕夾旁側的肉脯與糟鵝掌,臉色陡然變得嚴厲。
楚弦也吃了一驚,連忙抱著攢盒跪下,額頭觸地不敢吭聲。
秦箏才去外邊吩咐給襄國公炙膳,回來就看見衣飛石和楚弦打眉眼官司,他莫名所以地上前,就看見衣飛石指了楚弦一下,冷漠揮手。
楚弦小聲哭道“奴婢是拿錯了……”
秦箏連忙捂住他的嘴,皇帝卻已經被驚動了,在衣飛石膝上蹭了蹭,問道“怎麼了?”
皇帝雖被驚動了,卻似十分疲憊,仍舊閉眼養神,說不得即刻又要睡過去。
“些許小事,驚擾陛下了。”衣飛石柔聲哄道。
“朕怎麼聽見楚弦在哭?”
從謝茂把楚弦選入太極殿至今,已有三年。當年唇紅齒白的小童,已經十歲了。
謝茂認認真真把楚弦當個寵物養著,若不是他自己跟衣飛石纏得太緊,他都能叫楚弦去給衣飛石夜裡暖腳。楚弦聰明伶俐安靜,相處時間日久,不單衣飛石對他和善,連謝茂都覺得這孩子很可愛——臉沒有長歪,脾性也沒有長歪。
“他說拿什麼東西?平日裡也不愛求賞賜,他要什麼你就給他,小孩子家家懂得什麼?你和朕難道養不起?”謝茂越說越來勁了,蒙頭蒙腦地坐了起來。
他的目光在地上轉了一圈,才找到跪在地上的楚弦,“你要什麼?”
衣飛石忙道“真沒什麼事。還不快下去?”
謝茂已看清了攢盒裡的東西。
秦箏臉都綠了。他如今是太極殿的主管內侍長,朱雨和銀雷都已經退了二線,位分上是朱雨銀雷更高,可職事全在他身上。國喪期間,太極殿出現了葷腥肉食,他頭一個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