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心軟的瞬間,宿貞倏地將一條白金手鏈拴在他腕上。
“!!”衣飛石想要抽手,已然不及。
那條鏈子似乎沒有首尾,緊緊貼在他的手腕之上,很難摘得下來。
“大姑,姑姑,你……你快摘下來!”常燕飛比衣飛石更著急,“快摘呀!——表弟,你彆動,你弄不下來,隻能讓大姑摘……”
“這是什麼?”衣飛石冷靜地問。
“這是鎖心鏈。我姑姑曾用它鎖住一身修為。但是,它放我姑姑身上是鎖修為,放你身上就不一樣了……”常燕飛急得滿頭汗,“隱修世家大族的幼兒,常常會成為山精妖孽奪舍的目標,是為了獲取正道修行資源,所以,我們家比較重要的孩子,出生之後,都會戴上父母祭煉的鎖心鏈,保護魂魄不被驅逐,男童五歲摘下,女童七歲摘下。”
“你現在都這麼大了!快摘下來!”常燕飛急昏了頭,沒說到鎖心鏈的重點。
它是一種以父母修為換取孩童平安的法器。隨著孩子年紀的增長,需要消耗的修為呈幾何增長,所以規定男童五歲、女童七歲時,必須摘下鎖心鏈。一旦父母修為不夠,直接折損陽壽。
宿貞目前奄奄一息都快要死了,她哪兒還有多少修為夠用?這鏈子戴在衣飛石身上就是催母命。
“不用摘,不用。”宿貞看著衣飛石胖乎乎手腕上的鏈子,終於鬆了口氣。
“我少女時的修為都在鏈子裡,以後也用不上了,沒關係。”人都要死了,還要修為做什麼?
宿貞不怕兒子長大,她算過了,以她的修為,足以再保護衣飛石十八年。到時候,兒子都快四十歲了,再是天資驚豔,奪舍也沒了很大的意義,應該就安全了。
“摘下來。”衣飛石說。
宿貞看著他的臉,眼神尤其溫柔“可惜媽媽不能陪著你了。”
如果可以,她想殺了謝茂。可惜,謝茂並不好殺,她也失去了拚死一搏的能力。
鎖心鏈能防著兒子被奪舍,宿貞也並非不給兒子留後路。這世上可怕的事情太多了,若謝茂求而不得,惱羞成怒呢?她能保護兒子不被奪舍,可不能在死後保護兒子不被謝茂肆意折磨。
“如果你看清了自己的心,想要它解脫,就能摘下來。”宿貞說。如果謝茂折磨你,如果你實在受不了了,就把皮囊給他吧。原諒媽媽不能永遠保護你,原諒媽媽隻能保護你這麼多。
她給鎖心鏈加了一個解除條件。衣飛石在清醒狀態下,真心想要解開,才能夠解開。
衣飛石沉默片刻,將鏈子輕鬆地摘了下來。
宿貞不可置信地盯著他。
“他不會害我。”衣飛石將解開的鏈子給宿貞看一眼,還給她,“請不必擔心我。”
謝茂在遠處圍觀了全程,這會兒也不得不走了上來,輕輕摟住衣飛石的肩膀,對宿貞說“我知道你擔心我也想要他什麼……我承認,我想要他。他會是我的道侶,與我一起逍遙天外,不墮凡塵。”
“你打他。”宿貞至今忘不掉那一幕。更讓她難受的是,兒子挨打時的態度,那麼卑微恭順。
謝茂啞口無言。
常燕飛腦子一時短路,脫口而出“他現在不打表弟了,打假表弟!”
衣飛石和容舜都想讓他閉嘴。
宿貞的臉色就更難看了。這些天她腦補了不少故事,千年老鬼偶遇她可愛的兒子,哄騙洗腦收服之後,各種虐待欺負,兒子還對壞人死心塌地。現在常燕飛說謝茂改虐待容舜了,她非但沒有鬆一口氣,反而更痛苦了,這老鬼還廣收後宮,兒子以後難道還要宮鬥?
可惜,就要死了。宿貞握住衣飛石的手,無奈又絕望“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十一1。”
既然拚死也解決不了兒子的問題,她僅剩的最後一口氣,隻能留給丈夫了。
王琳雨隻覺得頸上越來越冷,冷到渾身經絡都凍住了,宿貞虛弱的聲音在她耳畔回響“我隻說最後一遍,把丈夫還給我。”
王琳雨恨恨地摔出一枚龍形玉佩,衣飛石才要伸手,就被宿貞攔住“假的。”
王琳雨眼中閃過一絲驚訝,更多的是絕望。她明明把容錦華的魂魄收攝在裡麵!怎麼會是假的?宿貞的凶蠻不是鬨著玩兒的,她說最後一遍,那就一定是最後一遍。給不出容錦華,自己必死無疑。
下一秒,王琳雨頸上的薄冰瞬間變成一根根冰錐,將王琳雨纖細的脖子對穿。
宿貞的目光在聞明雅身上流連片刻,最終回到了蝦餃身上“他在哪兒?”
“古菲亞殿下鐘情於他。他應該成為殿下在深海歸途的引路人。”蝦餃說。眾人這才發現蝦餃說話的氣質不太對了,很難形容那是怎樣一種感覺,帶著一點來自深海的氣息。
謝茂讀過白毛怪的記憶,知道很多海族的常識。
蝦餃的靈魂曾經被綁架到煙水世界,也曾在煙水世界挑選過皮囊,成為了綠毛怪的伴侶。所不同的是,他說服了綠毛怪,把他放了回來。
因為是自願跟綠毛怪回深海,換取綠毛怪關閉捕獵之門,他的身體沒有被殺死,留在了醫院。
回來之後,蝦餃還掌握了海族的禦魂之法,能夠同時操控好幾具身體。
——然而,深海在呼喚他。
他受到了靈魂上的感染,效忠深海是他靈魂的一種本能。
多年以來,他始終在人類與海族之間搖擺煎熬,他忘不了自己的使命,可海族的一切特質都在摧殘折磨他。所以,他的行事風格很奇怪,立場也總是搖擺不定。人類特質占上風的時候,他就忠誠於特事辦的任務,替倫敦的特彆安全局對付海族,海族特質占上風的時候,他也會幫著海族綁架人類靈魂。
他是特事辦最頂級的特工,他把雙麵間諜這種活兒乾得很好。不管是特事辦還是海族,都認為他出賣自己一方利益時,是為了取信敵方以獲取更大的勝利。
沒有人知道蝦餃真正的立場是什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你把他送回了深海?”謝茂問。
“沒有。”蝦餃臉色扭曲,艱難地回答,“他去——”
“深海。”蝦餃又瞬間改口,表情重新變得輕鬆,“他會為古菲亞殿下陪葬,他會被裝在魂匣之中,永遠清醒地流連在王墓之中,望著幽暗無光的海底,沒有聲,沒有光,什麼都沒有。隻有他自己。”
“你這麼裝逼會被打的,你知道嗎?”常燕飛忍不住說。
容舜已經撲上去了。
特彆安全局的工作人員都在收拾殘局,騎士太重了,根本抬不動,放在這裡又怕被營救喚醒,一時間忙得不行。可是,再是忙碌,華夏人被揍他們管不著,水博士可是特彆安全局的瑰寶,怎麼能讓水博士被揍?
眼見容舜朝蝦餃撲上去,幾個離得最近的戰士抬槍就射,直取要害。
當然是沒射著。
衣飛石手中撿了幾顆石子,倉促出手,幾把槍的射擊角度全被他砸歪了,再想開槍時,常燕飛的驚雷符照臉砸下來,個個被炸得頭暈眼花,一屁股坐在了汙水裡。
容舜一拳擊碎了蝦餃的顴骨,狠狠揪住他的短發“我爸爸在哪裡?”
“放開他。”
謝茂阻止容舜繼續對蝦餃下手,不管蝦餃在任務中對海族妥協了多少,他已經儘力了。
這世上總有人強行要求奇跡,狐狸精的設定就是能迷惑男人,道德俠卻要求聊齋故事裡被迷惑的男人守身如玉,被砍中了脖子就是會死亡,道德俠卻要求臨死的英雄爬起來再拯救世界一次。
進入海族的皮囊之後,就是會被海族的特質所同化。蝦餃已經堅持了這麼多年,始終沒徹底出賣人類的利益。謝茂絕不會如道德俠一般責怪他,為何不能守住人類的本心,為何要被海族的特質所影響。
奇跡,之所以是奇跡。就是因為它發生的概率幾乎為0。
“水清漣,告訴我,你還能堅持多久?”謝茂看著蝦餃的雙眼,仿佛能看進他的靈魂。
他手裡拿著刻了恢複符號的天地樹,輕輕地抵在蝦餃裸露的腰下。這動作很隱秘,他將手扶住蝦餃之後,才把天地樹從隨身空間裡拿出來。
“古菲亞死了,我的任務完成了。所以,……我快要被吞噬了。”蝦餃艱難地說。
謝茂明白他的意思。
他一直以任務作為保持清醒的信念,任務結束之後,心防鬆懈,他就撐不住了。
謝茂沒有強行要求他堅持一下,努力一下。蝦餃痛苦渙散疲憊的雙眸告訴他,那是一件特彆殘忍的事。已經煎熬了這麼多年了,任務完成了,為何不讓他解脫?
“他去拿東西了。我不知道在哪裡。”蝦餃苦笑,“我……不相信自己。”
“我知道了。”謝茂低聲安慰他,“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馬上離開。戰爭不會結束,古菲亞死了,她的哥哥一定會來報仇……”蝦餃說著,聲息漸低,似乎很依戀纏綿地試圖靠在謝茂胸膛上。
在場幾人,其實都知道“謝茂”和蝦餃那一段“往事”,那可是差點同居的關係。
衣飛石依然臉色一變。
因為,貼在謝茂懷裡的蝦餃,突然張嘴,試圖咬住謝茂的咽喉——
謝茂眼疾手快狠狠捏住他的下頜,罵道“你這不是變魚,是變狗。”
特彆安全局的戰士已經全部圍了上來,舉槍把謝茂幾人團團圍住“住手!放開水博士!”
謝茂看著被自己扼在懷裡的蝦餃,極其遺憾。
蝦餃的轉變是不可逆的。他不止進入了海族的皮囊,還學習並長期使用海族的控魂之術,這些當然都是取信海族的方式,然而,控魂之術讓他被感染的過程變得無力回天。
他的靈魂在多個皮囊裡拆分重組,早已變得脆弱不堪,哪怕謝茂都沒法兒剔除海族對他的影響。
“我送你。”謝茂輕聲說。
蝦餃眼神幾度變幻,艱難地說了一句“謝謝。對不起。”
謝謝你送我。對不起,從來沒愛過你。
謝茂指尖輕點,戾氣從眉心透入,終止了蝦餃的生命進程。
看著安詳逝去的蝦餃,謝茂低聲說“沒關係。”喜歡你的那個人,也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