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嬤嬤嚇得瑟瑟發抖,跪地求道“奴婢伺候長公主幾十年,絕不是奸細。殿下開恩,長公主,小姐……”
梨馥長公主張了張嘴,想替兩個嬤嬤說情,看著謝茂那張充滿了惡意的臉,竟不敢開口。
侍衛將兩個嬤嬤拖出大殿,謝茂還在暴跳如雷“先給孤砍了十根手指!掌嘴一百下!不,兩百下!拿板子打!一顆牙齒也不準留!”
梨馥長公主抿著嘴微微顫抖著站在原地。她再是出身寒微,跟著丈夫在聖京頂級權貴圈裡混了這麼多年,基本的見識還是有的。所謂打狗也要看主人。當著她的麵,把她的心腹嬤嬤以莫須有的罪名拖出去肆意砍殺,這打的哪裡是嬤嬤?分明就是打她!
謝茂也沒有絲毫收斂住對她的惡意。他放狠話的時候,眼神總是盯著她,讓她直接準確地明白,如果不是因為某些理由,他更想做的事,是把她的手指砍了,把她的牙齒掌得一顆不剩。
為什麼?當然是因為那個孽種禍胎!這是給那個孽種出頭來了!
梨馥長公主對皇室有一種先天的膽怯與畏懼,哪怕她丈夫手握重兵,她依然對皇權戰戰兢兢。正如她仗著孝道就能理直氣壯地折磨衣飛石,她對皇權的敬畏也早已刻入骨髓。
她不敢記恨謝茂,她甚至不認為謝茂有錯。錯的都是那個孽種!梨馥長公主陰陰盯著衣飛石。
衣飛石隻能倉促卷起衣袍,在憩室門前跪下,額頭觸地,儘量伏低身體以示溫順。
“殿下恕罪。殿下不必請侍衛來問,殿下差遣卑職,隻須吩咐一聲,卑職無不從命。”
門外侍衛都已湧到了謝茂身邊,偏偏風暴中心的衣飛石沒顯出一丁點兒威脅,他老實溫順得比謝茂身邊的侍衛都無害,侍衛手裡還拿著刀呢,他就穿著一襲單衣,卑弱地伏在地上,未徹底長成的少年脊背透出單薄與青澀,——就好像信王在欺負人。
常清平在當值侍衛中品級最高,這會兒就立在謝茂身邊,見謝茂眼中醞著怒氣,心說就這麼僵著也不像話吧?真把餘頭兒招來了,弄來滿王府的侍衛,好幾百人呢,皇帝不得以為王爺要造反啊?
“拿下!”常清平指使兩個侍衛上前。
他自己身手最好,偏偏守著謝茂沒動,且隻用了兩個侍衛。這不是要和衣飛石動武,而是給衣飛石向信王謝罪的機會。
衣飛石果然伏在地上一動不動,任憑處置。
兩個侍衛輕而易舉就拿下了衣飛石,背後也浹了一身的汗。
如今外界還不知道衣飛石夜奪甕城的英姿風采,信王府的侍衛豈會不知?當日跟隨謝茂去了聖安門的侍衛們,暗地裡早已把這位住在自家王府的將門虎子八卦了一遍。說到彆的或許還有爭議,清溪侯這一身功夫是實打實的,信王府眾人沒一個不心向往之。
二人熟練地架起衣飛石胳膊,將他押在地上,上手就察覺到衣飛石渾身肌肉鬆弛,沒有一絲對抗的意思,緊張的氣氛才寬鬆了幾分。不過,誰也不敢有絲毫放鬆警惕。衣飛石這樣的高手,真要反抗,就算鎖住了他的關節,二人也壓不住他。
這時候衣飛石看著就挺可憐。剛剛抽條的個子猶在少年,本就比壯年男子小一號,剛在榻上敷藥,一身衣裳也沒穿明白,就這樣被人狠狠押著跪在地上,活像受虐現場。
謝茂是想鎮服衣飛石,半點都不想虐待他,見了這畫麵,心裡著實膈應。
他瞪兩個侍衛,意思讓他們做個樣子就行了,不必把受了傷的小衣押得死死的。哪曉得兩個侍衛會錯了意,越發用力地把衣飛石往地上懟。
衣飛石一時不防半邊臉都被杵到了地上。他也有了一絲惱意,信王發怒他跪了,信王要拿他,他也沒反抗,這會兒都給押上了,還故意把他往地上懟,這是乾嘛呢?尋釁打人?
衣飛石手臂微微使力,他就想起了畫樓殿外謝茂憤怒的踟躕,想起了適才在畫樓殿內,他在困境中聽見謝茂聲音時,那一種撥雲見月豁然開朗的歡愉。
他決定……還是不和信王計較了。被押在地上臉著地的衣飛石也沒有發飆,他隻是儘量避開被抽腫的傷處,微微閉眼。
這畫麵看上去更讓人心疼憋氣了!
謝茂氣得順手操起身邊的一個癢癢撓,啪地砸在侍衛頭上,怒目相視鬆手!
兩個侍衛方才恍然大悟,忙鬆了手上的狠勁,剛把衣飛石臉懟地上的侍衛還小心翼翼地扶了衣飛石一把,幫他扯了扯淩亂的衣裳。
這回誰都看懂了謝茂的色厲內荏,麵上吼得凶,根本舍不得對清溪侯動手嘛。
連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謝茂動作的衣飛石,都從那倏地擲來的癢癢撓和侍衛反常的客氣中,讀出了信王對自己的善意。
他哪裡知道謝茂這會兒起意鎮壓他,純屬是因為失算的後怕——謝茂此前還一直認為有侍衛護著,哪怕麵對衣飛石也很安全呢。一直到衣飛石單槍匹馬奪回聖安門甕城之後,謝茂才後知後覺地明白,在衣飛石跟前,安全?不存在的。哪怕這個衣飛石是少年版。
重生這麼不可思議的事,衣飛石當然不可能懂。他單純地認為,謝茂大發雷霆就是因他不肯從命脫衣,這會兒又因為喜歡心疼他,才不許侍衛太欺負他。
謝茂臉色很嚴肅,可這嚴肅在地上擺著的癢癢撓麵前,色厲內荏。
衣飛石特彆擅長裝乖,若是他心甘情願的情況下,他的乖順就更讓人心口熨帖了。謝茂退了一步,衣飛石就退十步,交疊雙手稽首於地,不等謝茂質問,他先賠罪“願領殿下責罰。”
衣飛石都做到這個地步了,謝茂當然明白他不會對自己炫耀武力。可是,就是因為衣飛石做到這地步了,謝茂又覺得這日子過得有點玄幻小衣這乖得有點過分了吧?——又有事兒求我?
“勞煩齊醫官陪殿稍候。”謝茂對大夫一向挺客氣。
餘賢從才風急火燎地帶著人趕來,就聽見殿內謝茂傳話“都退下。”
……???滿頭霧水的餘侍長還沒進門,又帶著人退下繼續休假了。
寢宮大門緊閉,滿屋子服侍的宮人侍衛與大夫都退下了,隻剩下謝茂與衣飛石二人。
“罰你?”謝茂語意不明。
衣飛石被他這口氣問懵了,還真要罰我?我就是說一說,不當真的。
“手伸出來。”謝茂說。
……來真的啊?衣飛石心情有點複雜。他見慣了謝茂春風和煦的微笑,也習慣了謝茂守在他身邊輕言細語,這時候都不知道該對謝茂擺什麼表情。
就算謝茂一口一個小衣,一直以長輩身份自居,衣飛石能敬他身上的王位,絕不可能真把他當長輩看待。正經謝茂就比衣飛石大一歲,再是生得帝裔權貴、威儀不凡,他也是衣飛石的同齡人。
不過,不就是打手心嗎?衣飛石想了想,覺得為這個翻臉沒意思。他就把手伸了出來。
謝茂彎腰拾起地上的癢癢撓,輕輕抽了衣飛石手心一下。心中想的卻是哎喲,衣尚予太可恨!若不是他把小衣屁股打破了,我今天恐嚇小衣,逼他讓我打一頓屁股,……以後可以笑話他一輩子!
衣飛石真的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了。
那癢癢撓不是打下來的,也不是抽下來的,它是平平整整放在自己手心裡的!
有這麼打手心的嗎?你這麼打是想要我怎麼辦?我假裝嗷一個給你聽嗎?……衣飛石低垂眼瞼看著自己根本不可能受傷的手心,心情很複雜。
他自幼被長公主苛待,跟隨父親去了軍營之後,出操習武從不嬌氣,摔打受傷那是日常生活。莫說謝茂沒打疼他,就算真的打疼了,與他從前所經曆的一切相比,也根本不算什麼。
不管是在家中,還是在軍中,衣飛石都不曾感受到尋常人該有的溫柔與關愛。
軍法無情,哪怕他年紀小,哪怕他是大將軍的兒子,在軍中一是一,二是二,誰也沒有例外和優待。他若行差踏錯,軍棍照樣打得毫不容情。可同袍兄弟家中都有老母妻兒施以溫柔,他沒有。他在家中比軍中處境能困窘艱難,家法比軍法更加冷漠殘忍。
被母親罰跪責打哭泣時,父親也不是不管他,不過,將他從母親手裡救下之後,父親緊跟著總要教訓,你是堂堂丈夫,些許疼痛哭什麼?長兄待他也好,可當哥哥的脾氣粗枝大葉,和弟弟玩經常變成玩弟弟,教習武藝時更是一言不合就動手,揍得衣飛石滿頭包。
謝茂給予他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珍視。
在謝茂身邊,他不是石頭,是琉璃一樣的珍寶。哪怕就是個癢癢撓,謝茂都舍不得拍他一下。
這讓他還能擺出什麼表情來?他總不能感動得哭吧?那樣……也太可笑了。
衣飛石心中自嘲地想,眼角卻有些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