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飛石帶來的人馬被暫時安置在前院,衣飛石則熟門熟路地牽著謝茂的馬進門。
二人一個牽馬,一個騎馬,馬蹄聲中,細語溫文。
“衣大將軍放你來?”
“不放。”
這答案在情理之中,又出乎謝茂的意料之外。
謝茂忍著笑,沒有跟傻逼一樣故意問,你爹不放,那你怎麼來了?
聽著耳畔清脆的馬蹄聲,仿佛又能聽見衣飛石淡淡的呼吸,他認認真真地說“你來,我很高興。”
衣飛石不說話,隻低頭牽著馬往前走。
走了好像很久很久,謝茂才聽見衣飛石輕聲說了一句話。
“?”謝茂就是普通人的耳力,真沒聽清楚他在說什麼,“你說什麼?”
衣飛石回過頭來耳朵紅紅的,不好意思地說“跑了一下午,肚子餓了。王爺您還要在王府裡逛幾圈?咱們吃了飯再來逛行不行?”
……媽噠,你能不這麼煞風景嗎?謝茂瞪他兩眼,從馬背上躍下“回去,擺飯!”
文帝元後早逝,繼後就是當今皇帝生母,二十年前也死了,文帝再未立後,宮中以謝茂生母淑妃小林氏代攝六宮事。梨馥公主進宮請安,自然就是去當時淑妃的朝陽宮中拜見。文帝加恩籠絡衣家,淑妃就把梨馥公主當真公主對待,常叫她帶孩子進宮。
梨馥公主雖然經常進宮,卻很少真的把兒子帶上,所以,謝茂也很難得見到衣飛石。
——什麼三年前見過雲雲,謝茂其實半點兒印象都沒有了。
他重生了三次,次次都是直接回到昨日,說是三年前的事情,加上三世重生度過的歲月,差不多都有一百多年了。誰還記得一百多年前在什麼地方見過什麼人?
謝茂會記得衣飛石,是因為他重生的三世裡邊,有兩世都在登基後重用了衣飛石。
衣飛石是他的大將軍。
衣飛石是他開疆拓土的利劍,禦敵國門之外的中流砥柱。
……也是他看了兩輩子,饞了兩輩子,種種顧慮之下,始終強忍著沒下手的人。
此時衣飛石才十五歲,已經開始抽條長個兒,身上卻沒什麼肉,穿著石青色役兵常服,束起箭袖,看著比他身側的將官都小一號。曾經掛著刀疤的臉上也乾乾淨淨,隱帶著一團稚氣。大約是見了王爵略微緊張,他的臉微微發紅地看著謝茂,好似屏著氣,隻要謝茂稍微露出一個不悅的表情,他就能立刻做出反應。
和印象中冷峻威風的大將軍不同,謝茂卻仍是禁不住露出一個善意的微笑。少年版的小衣也好可愛!好想捏捏!想抱抱!
“蒙殿下記掛,卑職衣飛石。”殿下還記得我!衣飛石一顆心差點跳出來。
謝茂伸手將他扶起,順著這動作就把持了衣飛石的手臂,笑道“當然記得。我今日來拜見衣大將軍,正有一件大事要和衣大將軍商量,小衣——”他叫得親熱,側頭與衣飛石目光碰觸,是若有若無地暗示曖昧,“你隨我一起吧。”
衣飛石正經未經人事的純真少年,哪裡經過這樣明挑暗勾的手段,頓時鬨了個大紅臉,稀裡糊塗應了一聲是,就這麼讓謝茂拉拉扯扯地進了轅門。
白虎堂前,得了消息的衣尚予已迎了出來,客氣地拱手“信王殿下千歲。”
衣尚予成名極早,在謝朝以軍功封神二十年,其實今年也不過四十歲,正是年富力強之時。和傳聞中身高三丈、青麵獠牙的形象不同,他個子不高,身材削瘦,在行轅坐纛時連戎裝都沒穿著,一身曲裾常服,唯有束起的箭袖昭示他武官身份,妥妥的儒將風度。
小衣長得像媽媽。謝茂看著衣尚予平淡素淨的一張臉,覺得衣飛石和他真不像。
“今日臨時起意來拜會大將軍,唐突了,還請大將軍莫見怪。”
謝茂上前敘禮。
他是身份尊貴,乃謝朝一等王爵,除了皇帝就他最大。
然而,大將軍衣尚予縱橫疆場二十年,單是封神的那場漣水之戰就足以吹一輩子,何況還有後邊的諸秋、畫郡、長門關三大神戰,說是謝朝的守護神也毫不過分。
所以,在衣尚予麵前,謝茂這個拚爹拚媽拚大哥拚來的一等王爵也不能太囂張。
問題是,他嘴裡特彆客氣,表情也很敬重虔誠,就是說話時還拉著衣飛石不放。
旁邊圍觀的眾人都露出幾分意外之色,信王怎麼和二公子拉扯到一起去了?若不是感情極好,怎麼會這樣拉著手臂不放?——當著大將軍的麵都不放手!
衣尚予似是沒看見他和次子的拉拉扯扯,笑道“哪裡敢。殿下裡邊請。”
一齊入內分席而坐,有役兵送來茶點。
衣尚予微笑著正要開口,就看見信王殿下一口喝乾了茶,問旁邊的役兵“梨馥阿姊肯定給大將軍帶醬肉了吧?去給我切一盤子來,再上兩個饅頭。”
役兵懵了。
梨馥長公主作為文帝義女,為大行皇帝守製百日,已經出孝了,她家裡吃肉喝酒都是沒問題的。可是,信王是文帝親子,又在山中替文帝守陵,這二十七個月肯定跑不掉。
他若是躲起來偷偷吃點肉,相信也沒人敢去皇帝麵前告狀——皇帝自己都以月代年,隻守了三個月,怎麼好意思怪弟弟?
可是這個事能做不能說啊!守著孝呢,跑到彆人辦公室說你給我切點肉吃?
衣尚予好笑又好氣,還是吩咐役兵“去吧去吧,切兩盤醬肉,再燒個湯來。”
衣尚予知道自己如今的處境,當今皇帝不是個寬和大氣的脾性,隻怕容不下兵權在握、聲名在外的自己,可他又確實沒想過造反,不止因文帝對他的知遇之恩,也因陳朝與浮托國都虎視眈眈,打了幾十年仗的謝朝禁不起折騰。所以,皇帝召他,他就回來了。
——衣尚予敢回京,當然也是有倚仗的。
他守護了謝朝二十年,軍功就是他的護身符。皇帝若是乾無緣無故殺他,或是殺他的罪名不足以取信天下,皇位也未必坐得穩。
也因皇帝剛剛登基,對衣家加恩太重,先晉馬氏為長公主,又給衣尚予幾個兒子封侯,衣尚予把皇帝想得太過良善,總以為皇帝不過是要收繳兵權。所以,待在青梅山大將軍行轅的衣尚予還坐得穩,並不怕事。至少,他不怕有人參他勾引信王父孝期間吃肉。
謝茂一邊吃肉,一邊推銷盧真“我這有個小侍衛,聽師傅說是個好苗子,偏我那新建的信王府也沒什麼配得上他的好師傅。要說咱們聖朝哪兒的騎射師父最好,必定是您這青梅山。……要不,我把他擱您這兒好好栽培兩年?”
話都說得這麼明顯了,衣尚予難道還能說我不要?叫盧真進來看了看,說“以後就在我帳前做個親兵吧。”
能在大將軍身邊做親兵,出身就是嫡係中的嫡係,那是多少人打破頭都想不來的好事,盧真忙磕頭謝恩。
把盧真推銷出去之後,謝茂也吃完了一盤醬肉,滿嘴流油“姊夫,我在山中無聊,正欲潛心習武,您也知道,我那兒是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師傅……”
衣尚予心中歎息,暗想難道今日還真得大出血,割一個左膀右臂給他?
就見謝茂拉起衣飛石的手,誠懇地說“都說虎父無犬子,想來小衣的功夫也是俊俏無比。姊夫,您看,不如就讓二外甥陪我住兩天吧?”
衣尚予一口氣沒上來。……這要割的不是左膀右臂,是命根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