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賢從很驚訝於謝茂的耳力,這麼一聲箭響,沒怎麼接觸兵器的信王就讀出這麼多信息?
關鍵是,他還都說對了。
“約莫是清運坊那邊的陳朝探子化整為零了。京城兵力都去了合子街,這幾個零散的賊子剛好過來,遇上了恰好往兵馬司來的一隊人……”餘賢從正在解釋。
“弩|箭是陳朝探子帶來的?”謝茂皺眉。有探子不奇怪,探子能帶進來弩具就很嚇人了。
弩具較之弓箭更加隱蔽,兼有遠程殺人的功能,若是以弩|箭藏於袖中暗殺謝朝重臣、皇室,根本防不勝防。若是陳朝真能在聖京城中隨意使用弩具,一旦展開行動,像他六哥那樣老喜歡四處亂竄看美人的,不出三天就得暴屍街頭。
“弩|箭是往兵馬司來的那隊人所攜而來。賊子逃竄進民宅之後,這隊人就不再使用弩|箭。”餘賢從道。
錢元寶腦袋一晃,頭上的金釵響成一片“想必是城中兵衙前來支援。”
眾人都在猜測來的是哪個兵衙的人馬?
這才多會兒時間,難道就驚動了錦衣衛?驚動了羽林衛?
若真是這兩個兵衙的人都來了,隻怕今天鬨出的動靜還真就不小。——幾大兵衙之間,各自都隱有幾分較勁。除非驚動了上邊,或是事態難以控製,否則,衛戍軍手裡的活兒絕不會通知錦衣衛與羽林衛來協理。
“不必猜了。”
謝茂靜靜看著西城兵馬司房脊下悄然潛伏的身影,眼底抹過一絲笑意。
雖然他不知道那人為何會出現在此處,可是,來的既不是錦衣衛,也不是羽林衛。
是衣飛石。
待客是在二堂。衣尚予進門時,碰上了提著藥箱匆匆趕來的軍醫,往前一步,就看見他的帳前校尉伏未正蹲在一個麻袋前邊,絮絮叨叨地說什麼,幾個人圍在伏未的身邊,不時動手搓出一塊血帕子來。
一身白衣常服的謝茂斜倚在條案上,百無聊賴地啃著一塊醬肉,吃得滿嘴流油。
——失去了蟠龍王袍與王爵禮儀的環繞,這少年仍是隨便擱哪兒都矜貴無比的天生貴氣。
滿堂血腥氣。軍醫告罪一聲就衝了上去,伏未似是鬆了好大一口氣“你可來了!這姑娘頂骨好似被打破了,我……”
“你起開!”軍醫將伏未一腳踹開,衣尚予才看清那破麻袋裡,裝著一個昏死的少女。
謝茂將最後一口醬肉吃完,拿熱毛巾擦擦手,叫得親熱“衣姊夫。”
衣尚予與他敘禮落座,謝茂看上去就是風塵仆仆、滿身疲憊的模樣,來得又這樣早,倒不像是從山中下來,偏偏要問“恰好有事請教殿下。我那不爭氣的小畜生平白不見了兩日,上下都找不到人,殿下可曾見著他了?”
謝茂裝傻“啊?”立時將容慶拉了來擋槍,“姊夫,此事情急,還請姊夫援手!”
衣尚予豈是好糊弄的主兒,也架不住容慶滿心冤屈一身悲憤,沒等衣尚予再問,容慶已噗通一聲跪在衣尚予跟前,拿出昨夜對付謝茂的架勢,砰砰砰狠磕幾個頭,地板上瞬間就濺出血來!
衣尚予正經刀山血海裡趟出來的殺神,這點兒鮮血根本不放在眼底。他皺眉,是因為他已經察覺到了,謝茂這是故意帶了個麻煩給他。
衣尚予皺眉,不必他吩咐,服侍在帳下的兩個親兵即刻出列,齊齊頓住腰間佩刀,同時架住容慶腋下,反手一扣,就將容慶死死製伏在地上,彆說磕頭,動都不能再動一下。
這親兵二人出手整齊劃一,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可見訓練有素。
“此人是誰?”衣尚予問謝茂。
“昨夜偶遇的路人。為何在此,叫他親自向姊夫說明。”謝茂表示孤口渴不想多說話。
衣尚予總不能讓謝茂彆喝茶了帶著人滾,他隻能聽聽看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麻煩。
容慶就保持著一個被兩把佩刀製伏在地上的憋屈姿勢,將事情的前因後果都講了一遍。
他說楊靖逼|奸不遂殺人滿門時,衣尚予目無表情,他說楊靖酒醒後怕、屠滅縣衙役吏時,衣尚予目無表情,他說楊靖勾結守備將軍簡薛殺良冒功時,衣尚予終於沉下了眼眸。
衣尚予是個不太像武將的武將。與他威震天下的戰神之名相比,他一直顯得寡淡而儒雅。
一直到現在,謝茂才感覺到他深藏在骨子裡的鋒芒,就似利劍出鞘。——露出鋒芒的衣尚予,僅僅隻是抬起眼眸,一股深沉的銳利與危險就靜悄悄地統治了整個廳堂。沒人敢大喘氣,連謝茂都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他覺得好像回到了前世朝堂上聽衣飛石大將軍解說戰局的時候。
容慶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衣尚予的表情,可他仍舊準確地感受到了衣尚予的殺意。
這顯然是針對簡薛的殺意!
相比起無差無職的謝茂,身為天下武官之首的大將軍衣尚予,才是真正該做主的人。
容慶埋頭痛訴“大將軍!您可知道徐鄉百姓是何下場?簡薛不止斬男丁首級邀功,婦孺也不放過。十一二歲的男丁也罷,七八歲的孩童滿臉稚嫩,竟說小兒為匪盜望風撅壕,三個小兒人頭記作一級斬首……”
“衣大將軍,您怎能讓這樣狼心狗肺、蒸害黎庶之人,在您帳下逍遙法外?”容慶大聲問。
在謝朝,大將軍乃武官之首。文帝在世時,曾組建樞機處,以大將軍為樞機處長官,協理天下武事。須塗虜汗國覆滅之後,樞機處被裁撤,然而,衣尚予的大將軍行轅,仍舊是謝朝最重要的武事衙門之一——朝廷任命京畿係統以外的武官,除了兵部的文書之外,還得大將軍行轅加蓋簽押。
儘管簡薛任職的守備軍不在衣尚予治下,可簡薛既然不在京畿軍係,升遷的文書上就必然加蓋了大將軍行轅的簽押,容慶說簡薛在衣尚予帳下效命,大體上也沒有問題。
衣尚予指著麻袋裡的少女,問“她又是何人?”
容慶被押著看不見他的指示,旁邊親兵提醒了一句,他義憤填膺的怒火瞬間就熄滅了,黯然答道“她是承恩侯府上使女,同情草民遭遇,暗中幫草民逃了出來……”
不等衣尚予再問,他已經把自己的遭遇都說了一遍。
和昨夜麵對謝茂時閃閃躲躲的態度不同,容慶在衣大將軍跟前很老實,將楊靖留他做孌童、方才苟活至今的事都說了。想來若非楊靖將他圈在身邊玩弄,他也不可能在承恩侯府的追殺下活這麼長時間,昨夜能從承恩侯府逃出來,則是多虧了那位被打得不知死活的莊兒姑娘的福。
朱雨看著容慶的眼神就有幾分不善你求我家王爺救你,扭扭捏捏不肯直言。今天見了衣大將軍,人家都沒問你呢,你就一五一十全說了。你還看人下菜碟兒,這是看不起我們殿下?
男人雌伏之事在亂世中不少見,衣尚予常年帶兵見得就更多了。讓他覺得瘋狂的是,據容慶所說,謝茂竟然把承恩侯的庶子廢了?
朝堂各處皆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皇帝剛剛登基不久,有從龍之功的幾家都才剛剛分配好利益,新貴老臣都在小心翼翼地試探。淑太妃代表的林家和楊皇後代表的楊家,這是新朝舉足輕重的兩大勢力,朝野上下都在屏氣凝神地看著兩家動作。
——謝茂在這時候突然蹦躂出來,一鬨就鬨了個大的,這是出的什麼招?
衣尚予看不懂了。
他看著風塵仆仆滿臉疲憊、好像隨時都能睡過去的謝茂,心頭竟然湧起了一股強烈的窒息感。
這特麼信王不按常理出牌啊?就算你們林、楊兩家打算撕逼平衡朝局安撫皇帝,也沒必要剛下場就刀刀捅肺吧!這是真要捅得兩敗俱傷嗎?!楊家早就得罪了林家嗎?這肯定是世仇吧!
讓衣尚予覺得喘不過氣的謝茂,正誠誠懇懇地對衣尚予說“衣姊夫,昨夜我去得匆忙,半夜也叫不開城門,唯恐這女孩兒死在城外,隻好向你求助。剛好這這個人證也先藏在你處——天底下敢在姊夫處殺人滅口的,隻怕還真沒有。”
衣尚予不反對留下容慶,若無簡薛殺良冒功之事,謝茂想拖他下水他也不會理會,事情既然牽扯到了地方的守備軍,簡薛的升職簽押也由大將軍行轅放行,衣尚予就必然要管。若是連這一點兒擔待都沒有,一心隻想著趨吉避凶少管閒事,他也不是如今的謝朝凶神衣尚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