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中並沒有想象中的風急火燎、氣氛凝重。承恩侯府是折了一個兒子,可這個兒子又非嫡出,算不得皇帝正兒八經的小舅子。皇帝年紀不小了,熬了這麼久才登上皇位,尤其注意養生,——這要是才當兩年皇帝就崩了,真劃不來啊。
所以,楊靖求見時,皇帝正在太極殿裡一邊喝茶,一邊和諸大臣聊政事。
在一班大臣中間,承恩侯也有一個座兒,不過,他坐得比較遠。承恩侯府的事不算小,可皇帝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先處理。國事家事孰重?老婆娘家的事當然先等一等啦。
“這小子……”皇帝放下茶盞揉揉額頭,換了個舒展的姿勢,“好啦,說了一上午了,咱們也都歇一歇。去把承恩侯世子叫進來,朕倒要聽聽,是怎麼個要事、急稟法兒?”
楊靖進來時,兩個宮奴把幾乎無法走路的楊竎也架了進來。
眾大臣麵麵相覷,正困惑楊靖這是玩什麼花樣,楊靖已噗地跪下,急道“陛下!昨夜在城外打傷我四哥的惡徒,隻怕是陳朝精兵密探!”
陳朝,精兵密探。
這六個字從楊靖口中砸下,霎時間滿堂寂靜。
坐在一旁的承恩侯楊上清簡直都驚呆了,他真恨不得打死楊靖,心中咆哮著怒問你個坑爹的混賬東西啊,知道西城兵馬司的指揮使是誰嗎?你表舅錢彬啊!敢說昨晚在城外的凶徒是陳朝探子,你這是要把你表舅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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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老桂坊,胭脂樓。
趙從貴在廂房內點香去穢,朱雨利索地拆換被褥,謝茂施施然舀了幾瓢水洗去滿身風塵,對著屏風外懵逼的粉裙妓|女說“如今不必你伺候。爺先睡個覺。”
昨天早晨折騰到現在,來去奔波百多裡,馬都累得跑不動了,何況是人?
衣尚予問謝茂有何打算,謝茂說要回京城。
他確實回京城了,不過,他一沒有去找皇帝投案自首,二沒有找淑太妃商量對策,依然是微服白身悄悄進京,一溜煙就竄進了風月馥鬱的老桂坊。大白天的,老桂坊還沒徹底醒來,興衝衝跑來嫖妓的信王也不在乎,拿錢砸開了胭脂樓的大門,咱先睡覺。
滅國之後被發賣在青樓賣身的龍幼株迎來送往已有近五年,第一次遇見謝茂這樣的主兒。
她愣愣地看著廂房裡的一切都被換了個遍,那俊秀瀟灑的少年郎就埋頭紮進了自己的繡床,很快就發出輕微的鼾聲。——這是鬨哪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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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山。
衣尚予先收到了徐屈遞來的信兒,信中說,謝茂對小石頭心懷不軌?
——心懷不軌到把小石頭丟在山裡,自己跑去城外找個大|麻煩?衣尚予很信任徐屈,可他也覺得這其中或許彆有內情。至少,信王是不太像真的對兒子有什麼心思的樣子。
未時初,宮中傳來皇帝口諭,請衣大將軍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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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
羽林衛將軍低聲回稟“陛下,承恩侯府四公子身上的傷處……不似陳朝手段。”
皇帝還有心思笑“這也看得出來?”
羽林衛將軍無奈地說“是否陳朝手筆不好肯定,可陛下……這像是咱們的人乾的。”
皇帝就不笑了。如今的羽林衛將軍是皇帝在東宮時的私兵首領,最是心腹,他若說“咱們的人”,那就肯定是東宮時期用過的心腹老人,而不是登基之後朝廷選官來的臣工。
想想楊靖描述那外族探子十五六歲的年紀,再有羽林衛將軍所說的“自己人”,皇帝哪裡還笑得出來?京中十五、六歲又能帶著高手出行的少年不少,他兩個兒子年紀也差不多。可是,能用得上他在東宮時的心腹舊人的,隻有幼弟謝茂一個。
“立刻去找!叫信王馬上來見朕!”
“小公子還以為我冤枉他?丫鬟……自然是在的。”楊竎並未多看容慶一眼,他嘴角那一縷冷笑的刻毒卻明顯是衝著容慶,他拍拍手,“把那賤人帶過來。”
容慶眼中驀地一空,荒蕪處滋長的則是無窮無儘的恐懼,他下意識地看了謝茂一眼。
說話間,楊竎背後的驚馬已經被安撫住,楊府豪奴也都恢複了一貫的嚴肅。楊竎命令一句,立刻就有三、四個人越眾而出,手裡拎著一個麻袋,放在楊竎的馬前。
容慶臉色已慘白如死,雙手攥緊,骨節發出細微的聲響。
楊竎看都不曾多看一眼,一心追著謝茂的身影“我捉來淫|婦,小公子可得向我賠罪。”
謝茂側過身,揭開朱雨手中的香爐蓋兒,撥了撥埋在香灰裡的炭,“怎麼賠罪?”
他的手修長有力,又因年紀尚輕還未徹底長成,骨節溫潤秀氣,有著觸目可知的美好。出門在外,朱雨帶的香爐銀簽都很低調,就是這樣低調不起眼的器物,被謝茂那一雙閒適慵懶的手調弄著,霎時間就多了一種動人心魄的美麗。
楊竎看他拿銀簽撥弄香灰中細小玲瓏的香炭,恍惚間想入非非,若是讓他用那手替我……
“還請小公子賜我姓名,再請我喝上一杯。”楊竎說。
“那也簡單。”勞資報名嚇死你,“請你喝一壺也使得。”
在場所有知曉謝茂身份的都選擇了低頭默默,信王請你喝一壺,嗆不死你都得硬灌。
“這袋子裡的是……?”謝茂問。他再不問,容慶似乎都要昏過去了。
楊竎將折扇收起,微微頷首,立刻就有楊府豪奴上前,將麻袋打開,首先露出來的卻是一條軟綿綿的小腿,蹬著沾血的繡花鞋。容慶似要發聲,被王府侍衛製住。楊府豪奴又將麻袋倒了個個兒,重新解開另一頭的繩索,這回終於解出個披頭散發滿身鮮血的少女,也不知死了沒有。
容慶滿懷希望麻袋裡的不是他認識的人,此時徹底絕望,慘號道“莊兒!”
聲音太過淒厲難聽,尤其是容慶嗓子早就壞了大半,這大半夜的喊著簡直瘮人。
謝茂皺眉道“讓他閉嘴。”
他就不理解這種麵對既成事實鬼哭狼嚎的人,喊一句能把人喊得恢複原狀?
王府侍衛一記手刀下去,容慶立刻軟在了地上。
楊竎又一次誤解了謝茂的用意。他認為謝茂已經徹底相信了自己的說法。又或者,謝茂是害怕楊府家世,不想和他作對,所以順著台階下來。是真相信還是假相信,楊竎都不在乎。他迷信承恩侯府的權威,總認為全天下都應該奉迎在承恩侯府的金字招牌下,使他無往不利。
“去把人帶回來。”楊竎吩咐身邊的家奴,他認為謝茂已經向他服軟了。
隨後,楊竎用矜持不失溫和的微笑,對謝茂說“敢請小公子賜教家門?愚兄在家行四,若賢弟不棄,可稱呼愚兄‘四哥’。”
多大臉敢當信王的四哥?你知道信王的四哥是誰嗎?餘賢從都不想吐槽楊家這個冒失鬼了。
謝茂側身在朱雨手裡玩了半天香爐,此時突然抓住爐子,連香帶炭返身就照準楊竎臉上摜去。他看似沒什麼武力,打獵都射不中兔子,徒手擲物卻有著相當的水準,香爐正正中中地砸在了楊竎的眉心,香灰噗地灑了一地,半數都落在了楊竎的臉上。
這且不算,那爐子裡還埋著一塊香炭,滾燙地落在了楊竎胯下的馬頭上,馬立時驚了。
楊府那邊誰都沒想到謝茂會突然出手,——誰敢相信,一個鄉巴佬敢對承恩侯的公子無禮?
局麵頓時陷入了混亂,楊府豪奴有急著安撫解救驚馬背上迷了眼的楊竎的,也有氣衝衝上前要捉拿謝茂的,最無所適從的反倒是先前被差遣來拿容慶的幾個。楊竎以為謝茂服軟要把人交出來了,因此那邊隻派了兩個人過來,立在容慶身邊的兩個王府侍衛則是觸目可知地不好惹,這兩個人站在中間都快哭了,去搶容慶吧,估計會被王府侍衛打折,不去搶吧……嗯,不去搶。
兩個楊府豪奴很慫地選擇了後退一步,甚至用眼神向王府侍衛表示我們不來,不來。
楊竎一邊拿手擦眼,一邊怒吼“來人給我捉住他們!——不許打小公子。”
謝茂都給他逗樂了,吩咐餘賢從“既然如此,留他一條命吧。”
他正愁不知道怎麼向楊家發難,楊竎就自動送上門了,若不是楊竎色迷心竅喊出“不許打小公子”這句話,今天承恩侯就得先折一個兒子。搞事情嘛,不嫌事兒大。承恩侯的世子謝茂都敢殺,何況是區區一個婢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