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皇後不哭不鬨不求不罵,死前恭恭敬敬甚至發誓來世再服侍皇帝,隻求皇帝保全她兒子。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飲下鴆酒的前一個時辰,皇五子謝琰就因涉嫌指使承恩侯府縱火焚燒季閣老府一案,被大理寺捉拿下獄了。
——誰讓他那麼想不開,這風聲鶴唳的關頭,居然跑去被高牆圈禁的信王府耀武揚威?
錦衣衛拿著宮禁籍冊把謝琰身邊的宮人太監梳理一遍,不到兩個時辰就有人招認,在季閣老家失火之前,謝琰曾遣人送信到承恩侯府。
皇帝之所以對她溫情脈脈,正是因為要殺她的兒子。對不起了,梓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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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五子下獄了?”
衣飛石看不懂這個走向了,難道這事兒還真是皇五子乾的?
在衣飛石心目中,放火這事兒就應該是陳朝探子的手筆。畢竟,朝裡哪方麵的勢力,都沒有燒死季閣老的必要。這事兒駭人聽聞又笨拙得可笑,真想把屎盆子扣在謝茂頭上,完全可以等謝茂解了圈禁之後再乾。
謝茂許久都沒說話,這一日也沒有纏著衣飛石,獨自在書房待了半天。
到晚上吃飯時,衣飛石照例要和謝茂一起,卻見桌上分了兩席,擺在他身前的那一席四葷六素兩羹一湯,與尋常無異。擺在謝茂麵前的卻是一席素菜,平常謝茂都要小酌幾杯,今天隻有一壺米湯充作飲漿。
衣飛石當然早就察覺到謝茂情緒不對,但他沒資格問。現在謝茂都吃起素菜了,他難道還敢大喇喇地啃羊肉?
“將席麵撤下去,我與殿下同食。”衣飛石吩咐下人。
“彆撤。就這樣吧。”謝茂按著衣飛石坐下,手腳很規矩,很顯然沒心思吃豆腐了,“你好好吃飯,不與你相乾。”
見衣飛石還要推拒,他親自拿筷子替衣飛石夾回半隻小羊肋,再把筷子塞衣飛石手裡。
“你也知道我心情不大好。你高高興興吃飯,我看著就開心。”
這一頓飯,謝茂食不知味,衣飛石也實在高興不起來。二人草草吃完了飯,謝茂摟著衣飛石在客廳裡坐了一會兒,“你早些睡,我……”
“我陪殿下。”衣飛石拉住他欲起身的手,燭火中顏色曖昧,“陪殿下睡。”
謝茂多沉鬱的心情聞言都忍不住想笑,誠然衣飛石早就許了身體給他,常年廝混在軍中也不認為自己是深閨女子的衣飛石,很顯然對身體也不那麼要死要活的看重,可他看出自己心情不好,就寧願做討好自己的事,——不管是為了什麼理由,利用,討好,隨便什麼,總而言之,衣飛石是希望他高興,他就覺得高興。
“那你替我抄一卷經吧。”謝茂帶著衣飛石一起到書房。
書案上墨香四溢,一本經書都沒有,全是謝茂的鬼畫符。衣飛石借著燭火看了半天,都不知道謝茂寫的是什麼。他常年在父親帳下服侍,收拾書案一把好手,卷起袖子很快就把書案收拾出來。重新研墨展紙,問道“抄哪一卷經文?”
衣尚予崇道,長公主信佛,兩家常念的經典衣飛石都能背誦,不用經書也能默寫。
“阿嫂崇道,抄一卷《清靜經》吧。”謝茂坐在燈火黯淡處,聲息漸低。
阿嫂?謝茂上頭十個兄長,能被他理所當然稱呼一聲“阿嫂”的,隻有宮中那一位。衣飛石忍住心中狂跳,瞬間就聯想到今日皇五子下大理寺獄的事。楊皇後出事了!楊家完了!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執筆的手穩定無比,添墨留鋒,在書案前端端正正地寫出一筆小楷。
《清靜經》全文不長,衣飛石寫得很仔細,也隻花費了兩刻鐘時間就儘數寫完了。
謝茂接過他抄好的經文,從頭到尾默念一遍,點燃後焚入筆洗中,看著一點點燒成灰燼。
做完這一切之後,謝茂終於不折騰了,洗漱之後打算上床休息。衣飛石卻坐不住了。楊皇後出事了,都到了抄經焚燒的地步,必然是不行了。這麼大的事,他知道了消息,讓他還繼續坐在信王府乾熬著?哪裡熬得住!
謝茂路過他棲身的憩室時,順手丟了一塊信王府的腰牌給他“想出去就出去。遇上街坊上查犯夜的,不要報衣家的名頭,就說是我的人。”
衣飛石捧著腰牌謝也不是,否認也不是,半晌才呐呐道“我去去就回。”
皇帝禦極天下二十載,廣開言路、政局清明,生息黎庶、富國安民。朝野上下都念著皇帝的好,驟聞皇帝病重,有資格跪在太極殿的臣工都是真心悲傷,恨不得皇帝再活一萬歲。
龍床上,剛過天命之年的謝茂病得不成人形,他才剛剛傳下遺詔,將皇位傳給皇長子。
下任皇帝有了著落,眾臣皆鬆了口氣。
皇長子乃中宮嫡出,英明睿智,果決慈愛,身體也甚為康健,可保江山至少二十年。
皇帝將目光移向旁側的俊雅男子,艱難地說“周卿……朕……”
眾臣皆尷尬地將目光偏向另一邊。皇帝什麼都好,就是……咳咳,性好與眾不同。三宮六院擺著,偏偏隻喜歡和周侍中坐臥同起。看在皇帝不曾耽誤子孫綿延的份上,群臣也不曾再三勸諫。——皇帝很勤政愛民,就是下班之後愛玩個男人,這點兒愛好難道都不允許?
如今皇後與皇長子都在一旁跪著,皇帝不叮囑嫡妻長子,卻去看周琦。
周琦本是罪臣之後,皇帝繼位後得幸,長安三年周家翻案昭雪,周琦也參加科考,被皇帝欽點為狀元,此後一路青雲直上。周家也因此起複。
此時皇帝將歿,周家即將失去最大的靠山,周琦也哭得滿臉是淚。
“臣願為陛下殉。”周琦哭得不能自己。
謝茂用力攥住他的手,看著他依舊俊美的臉龐“你可是……心甘情願?”
周琦不住點頭,淚如雨下“臣蒙陛下深恩,無以為報,願隨陛下於九泉,生為陛下之臣,死為陛下之殉。”
謝茂這才將目光望向皇長子,艱難地說“若……周卿殉死,隨葬皇陵。不殉,亦不許為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