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子……”皇帝放下茶盞揉揉額頭,換了個舒展的姿勢,“好啦,說了一上午了,咱們也都歇一歇。去把承恩侯世子叫進來,朕倒要聽聽,是怎麼個要事、急稟法兒?”
楊靖進來時,兩個宮奴把幾乎無法走路的楊竎也架了進來。
眾大臣麵麵相覷,正困惑楊靖這是玩什麼花樣,楊靖已噗地跪下,急道“陛下!昨夜在城外打傷我四哥的惡徒,隻怕是陳朝精兵密探!”
陳朝,精兵密探。
這六個字從楊靖口中砸下,霎時間滿堂寂靜。
坐在一旁的承恩侯楊上清簡直都驚呆了,他真恨不得打死楊靖,心中咆哮著怒問你個坑爹的混賬東西啊,知道西城兵馬司的指揮使是誰嗎?你表舅錢彬啊!敢說昨晚在城外的凶徒是陳朝探子,你這是要把你表舅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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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老桂坊,胭脂樓。
趙從貴在廂房內點香去穢,朱雨利索地拆換被褥,謝茂施施然舀了幾瓢水洗去滿身風塵,對著屏風外懵逼的粉裙妓|女說“如今不必你伺候。爺先睡個覺。”
昨天早晨折騰到現在,來去奔波百多裡,馬都累得跑不動了,何況是人?
衣尚予問謝茂有何打算,謝茂說要回京城。
他確實回京城了,不過,他一沒有去找皇帝投案自首,二沒有找淑太妃商量對策,依然是微服白身悄悄進京,一溜煙就竄進了風月馥鬱的老桂坊。大白天的,老桂坊還沒徹底醒來,興衝衝跑來嫖妓的信王也不在乎,拿錢砸開了胭脂樓的大門,咱先睡覺。
滅國之後被發賣在青樓賣身的龍幼株迎來送往已有近五年,第一次遇見謝茂這樣的主兒。
她愣愣地看著廂房裡的一切都被換了個遍,那俊秀瀟灑的少年郎就埋頭紮進了自己的繡床,很快就發出輕微的鼾聲。——這是鬨哪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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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山。
衣尚予先收到了徐屈遞來的信兒,信中說,謝茂對小石頭心懷不軌?
——心懷不軌到把小石頭丟在山裡,自己跑去城外找個大|麻煩?衣尚予很信任徐屈,可他也覺得這其中或許彆有內情。至少,信王是不太像真的對兒子有什麼心思的樣子。
未時初,宮中傳來皇帝口諭,請衣大將軍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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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
羽林衛將軍低聲回稟“陛下,承恩侯府四公子身上的傷處……不似陳朝手段。”
皇帝還有心思笑“這也看得出來?”
羽林衛將軍無奈地說“是否陳朝手筆不好肯定,可陛下……這像是咱們的人乾的。”
皇帝就不笑了。如今的羽林衛將軍是皇帝在東宮時的私兵首領,最是心腹,他若說“咱們的人”,那就肯定是東宮時期用過的心腹老人,而不是登基之後朝廷選官來的臣工。
想想楊靖描述那外族探子十五六歲的年紀,再有羽林衛將軍所說的“自己人”,皇帝哪裡還笑得出來?京中十五、六歲又能帶著高手出行的少年不少,他兩個兒子年紀也差不多。可是,能用得上他在東宮時的心腹舊人的,隻有幼弟謝茂一個。
“立刻去找!叫信王馬上來見朕!”
陌生的宮女把守住每一道門,她們看上去既不窈窕也不可愛,膀大腰圓,臂力沉重,所有人都沉默地各行其是,沒有人交談,甚至沒有人抬頭。曾經富麗堂皇的中宮依然陽光普照,楊皇後看著銅鏡中端莊憔悴的人影,努力想要振奮一些,可是,她做不到。
——她被與她相扶共濟二十年,一起從東宮奮鬥到未央殿的丈夫,軟禁了。
楊氏是個聰慧冷靜的女人,她的娘家不算顯赫,可父祖也是三代為官。她從小讀史,詩書雙絕,嫁予皇帝之後更是穩穩當當地做著皇子妃,太子妃,替皇帝整肅後院、市恩臣僚。她不僅僅是皇帝的妻子,也是皇帝最得力的臣屬,她應該與皇帝共享天下。
就在她坐在中宮最顯赫的後位上,等待著親子加封太子,等待著一世至高無上的榮華時……
她甚至有些不相信,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先是家中庶弟慘遭橫禍,弟弟楊靖上門告狀時,楊皇後還在想,這算什麼事?這京中誰敢招惹我家,必定要他死無葬身之地。她萬萬想不到的是,謝茂進宮不到半個時辰,她的弟弟就死了!
楊靖是承恩侯夫人的老來子,楊氏出嫁時,楊靖才出繈褓。她做皇子妃時,還能偶爾回娘家探望,看看弟弟,等她做了太子妃,弟弟就見得少了。反倒是謝茂,從小被她看著長大,感情上更親近幾分。
何況,楊皇後很清楚,謝茂與人為善,脾性和軟,連下人都不會輕易打罵,遑論殺人?
所以,儘管得知弟弟被刺身亡悲痛萬分,楊皇後還是耐心地守在宮中,沒有過問。——她相信,她的丈夫會給她說法,她撫養長大的小叔子也會給她說法。她嫁入謝家這麼多年,侍奉皇帝,撫養叔叔,管家治下,沒有一點兒失職之處,她贏得了皇室的敬重,她有被重視的資格。
思及此處,楊皇後眼中多了一絲恍惚。
她等得,她痛失獨子的阿娘等不得。
承恩侯夫人氣衝衝地來長秋宮哭訴,要她為弟弟報仇。她一生堅強慣了,輕易不會流淚。承恩侯夫人進來之前,她已經哭了一場,當著宮人的麵,她絕不可能和母親一起抱頭痛哭。
她沒有哭。她端坐在皇後寶座上,看著承恩侯夫人哭。
她是皇後。這種時候,她不能哭。
“我竟不知你跟著姓謝的生出這等狼心狗肺!死的可是你親弟弟啊!他被謝茂殺了,你問過一句嗎?你就守著這中宮之位,自以為穩如泰山?楊至純,你在宮中二十年,你知道什麼?你可笑,你蠢不可及!”
“這世上隻見過追封嫡母做太後的,幾曾見過請太妃住長信宮?琰兒已十二歲,皇帝登基近一年,為何不立太子?——你就沒想過,文帝寵愛十一王有求必應,朝陽宮那賤人為何不扶親子,反倒扶立你丈夫?楊至純,你耳朵聾了,眼睛瞎了,心被狗啃了!”
承恩侯夫人憤怒之時,指著長信宮的方向罵。
正是這一番話,徹底將楊皇後,將楊家,陷入了萬劫不複的境地。
——皇帝剛剛安撫好朝臣,步行至長秋宮外,聽了個清清楚楚。
“娘娘,陛下駕到。”
楊皇後習慣地起身接駕,坐得久了,渾身竟有一絲僵硬。
皇帝已長驅直入,走進了中宮內寢。他身邊除了大太監秦騅,另有兩名神情乾練的年輕閹宦,束手縮頸站在角落裡,絲毫沒有存在感。原本牢牢守在門窗處的宮女們則魚貫而出,將門戶緊閉。
這一雙天下至貴的夫妻對視良久,楊皇後眼中露出乞憐之意,皇帝竟也目露柔情“梓童。”
楊皇後微微垂首,低聲道“彆叫我。”做了半輩子夫妻,她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如此柔情,她就非死不可了。
“朕很心痛。”皇帝歎息,他口中說心痛,卻絕不肯走近楊皇後,已心存提防。
“妾也心痛。”楊皇後重新坐回妝鏡台前,拿起粉盒,慢慢掩去眼下憔悴的青痕。她知道皇帝是來殺她的,她要強了一輩子,總要死得體麵些,“一轉眼就是二十年了,午夜夢回時,妾還想起臨淄王府裡的桃樹,桃花灼灼之時,妾乘轎入府,在桃花樹下與夫君合婚敘禮,定三生鴛盟。”
她聽了承恩侯夫人所說的那番話,她必然是活不成了。她所想的,是保全她的兒子!
那日皇帝根本不曾進殿,聽了錢氏那番話,掉頭就走。
衝進長秋宮的是羽林內衛。——羽林衛中最諱莫如深的一支人馬,隻聽皇帝指揮,專門替皇帝乾見不得人的事。楊皇後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親娘錢氏,慘死在羽林內衛的一條白綾之下。
錢氏死了,被裝模作樣地抬回了承恩侯府。長秋宮慘遭血洗,很快就換上了皇帝的人馬。
從那時候,楊皇後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在腮邊薄唇上抹上淡淡的胭脂,楊皇後取出炭筆,淡掃蛾眉。
“琰兒,他還小。”上好妝後,楊皇後嫋嫋站起,當了多年太子妃,她似乎都忘記女兒家婀娜多姿的風度了,此時放下刻板端莊的架子,又恢複了幾分年輕時的嬌俏,“還請石氏多看顧。”
石氏即石貴妃。無寵無子,因是皇後心腹,所以得了貴妃高位。這位石貴妃娘家已經沒人了,楊皇後死後,皇帝絕不可能扶立石貴妃為皇後。請石氏照顧謝琰,就是讓謝琰不再爭取儲君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