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大堂裡,也就隻有謝茂絲毫不為所動。
自鹹寧十四年陳朝慶襄侯事件之後,京城自認為對陌生人的管控十分嚴格,謝朝上下都覺得不可能再有異族間諜混跡其中。——隻有謝茂知道,陳朝的間諜探子非常多。
這年月弄個假路引真不是難事,何況,那陳朝就喜歡在歪門邪道上下功夫,什麼派個間諜去你國做內應,源源不斷地輸送情報回國,順便在你國搞事……光是安插探子間諜的衙門,陳朝內部就有五六個,彼此還都不通消息,經常自己人乾自己人。
據謝茂所知,如今謝朝長寧府的知府岑執紀,就是陳朝派來的大間諜。
這事兒可把謝茂笑瘋了,那岑執紀調理內政一把好手,又十分熱衷於打擊士紳、挑動貧農。活生生把個長寧府治理得清平安樂、路不拾遺。——就算他給陳朝的間諜寫幾個真的“假路引”,謝茂也覺得完全值了啊。
反倒是陳朝國內吏治腐敗、黎庶悲辛、民不聊生,似岑執紀這樣的好官,陳朝不留著愛撫子民,反而放出來當大間諜,簡直是走火入魔。
前兩世謝茂能領兵滅了陳朝,固然是他有本事,也確是陳朝不爭氣。
錢彬立即就醒過神來,他能坐上西城兵馬司指揮使的位置,靠的可不是當了皇後的外甥女,而是父蔭與軍功。此時立刻傳令調兵,很快就披上皮甲,打馬而去。——有賊人一路從南城殺到了西城,這樣的惡性事件必然上達天聽,若是拿不住賊人,錢彬腦袋不保。
這種情況下,他也沒工夫跟謝茂再磨嘰,扔下木枷鑰匙就跑了。
整個西城兵馬司所有人馬傾巢而出,就剩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白幕僚。
“給我開開。”謝茂把鑰匙踢朱雨身邊。
朱雨忙給他開了木枷,輕輕握住他的手腕“王爺可有不適之處?”
謝茂將雙腕活動給他看“好著呢。”又問白幕僚,“我能走了?”
白行客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草民服侍王爺起駕……”
謝茂將仍舊被捆成粽子的侍衛一一看了一圈,白行客連忙上前幫著鬆綁,好不容易十多個侍衛都被解了綁,堂內傳來花鈿金釵碰撞的清脆聲響,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身影慢吞吞地挪了出來。
信王府眾人聞聲一看,都是要笑不笑的表情,白行客緩緩回頭……
錢元寶敷著粉,塗著胭脂,小嘴抿著一抹嫣紅,一身綠蘿裙,滿頭珠翠,打扮得跟銀樓賣首飾的人具似的,扭扭捏捏地邁著小碎步,上前道了個極其難看的萬福禮“多多拜見王爺。”捏起的嗓子還帶了一絲哭過的沙啞。
謝茂噗一聲就笑噴了“元寶,你逗十一哥玩兒呢?”
錢元寶難以置信地抬頭,捂住胸口的兩團棉花“我和八姐長得可像!”
“你就穿自己的衣裳出來,我未必認得出你是誰。扮成這樣……”謝茂憋不住嗬嗬嗬。
錢元寶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袖子,正經上前向謝茂作揖賠禮“十一哥恕罪,元寶失禮了。——聽說是外邊人搜城把您給鎖來的?都是元寶的錯。請十一哥責罰我一人,不要怪罪父親。”
謝茂正要說話,突然聽見咻一聲利箭破空的聲音,翻身就扯著錢元寶躲進了圓柱後邊。
信王府的侍衛則各自就位,負責前端的開始緊盯各處,負責貼身護衛的則跟著守在了圓柱前後,另有三個負責當肉盾的,直接堵住了任何可能朝謝茂放冷箭的角度。
懷裡少年身上傳來汗味與脂粉氣交織在一起的古怪氣息,貼著近在咫尺的年輕身軀,這樣緊張又熾熱的天氣,加上自己也是十六歲上最容易衝動的年紀,謝茂隱隱覺得有些躁動。
他以為是因為自己和錢元寶靠得太近了,微微往後撤了一步,靠在圓柱上。
腦子裡卻在想前世之事,忘記是哪一世了,反正,他那時候是皇帝,剛登基時內憂外患,狼狽時差點被人圍在聖京一鍋端了。滿朝反對聲中,他力排眾議起用了衣飛石。——父兄都被他大哥乾掉的衣飛石。所有人都認為必定會掌權滅了謝氏皇室的衣飛石。
他想的當然不是自己多麼英明神武,具有王霸之氣,以至於衣飛石到死都忠心耿耿。
他想的是,有一回他微服去軍營視(瞎)察(逛),遇見了正在整軍的衣飛石,那時候的衣將軍渾身汗濕,論理應該臭不可聞……可是,他還是很不要臉地更衣下場,纏著衣飛石來了一場“朕可以打你,你不許打朕”的無賴切磋。
他喜歡衣飛石身上的味道。
夏天他就不喜歡讓人在身邊伺候,可哪怕是最熱的天氣,他也喜歡和衣飛石待在一起。
既然宿主如此喜歡衣飛石,為何不嘗試將衣飛石作為任務目標?
他?謝茂翻了個白眼。
龍幼株都不可能為人殉死,衣飛石?他隻會比龍幼株更堅定,更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謝茂喜歡一個人,從來就不希望對方為自己去死。殉葬也不行。
餘賢從歸來稟報“王爺,此地恐不周全,不如往裡邊廂房挪一挪……”這大堂上四麵空蕩蕩的也沒個遮掩,不如去屋子裡兩邊靠牆,比較好守。
謝茂各種危機戰亂見得多了,此時也不驚慌,冷靜地看了一眼,問“怎麼回事?聽聲音不是衝著咱們來的。聖京城裡,哪裡來的弩|箭?”謝朝對弓箭管得不甚嚴格,弩|箭則是禁器,除了被授權管製使用的幾個兵衙,連皇室貴族手裡都沒幾件弩具。
餘賢從很驚訝於謝茂的耳力,這麼一聲箭響,沒怎麼接觸兵器的信王就讀出這麼多信息?
關鍵是,他還都說對了。
“約莫是清運坊那邊的陳朝探子化整為零了。京城兵力都去了合子街,這幾個零散的賊子剛好過來,遇上了恰好往兵馬司來的一隊人……”餘賢從正在解釋。
“弩|箭是陳朝探子帶來的?”謝茂皺眉。有探子不奇怪,探子能帶進來弩具就很嚇人了。
弩具較之弓箭更加隱蔽,兼有遠程殺人的功能,若是以弩|箭藏於袖中暗殺謝朝重臣、皇室,根本防不勝防。若是陳朝真能在聖京城中隨意使用弩具,一旦展開行動,像他六哥那樣老喜歡四處亂竄看美人的,不出三天就得暴屍街頭。
“弩|箭是往兵馬司來的那隊人所攜而來。賊子逃竄進民宅之後,這隊人就不再使用弩|箭。”餘賢從道。
錢元寶腦袋一晃,頭上的金釵響成一片“想必是城中兵衙前來支援。”
眾人都在猜測來的是哪個兵衙的人馬?
這才多會兒時間,難道就驚動了錦衣衛?驚動了羽林衛?
若真是這兩個兵衙的人都來了,隻怕今天鬨出的動靜還真就不小。——幾大兵衙之間,各自都隱有幾分較勁。除非驚動了上邊,或是事態難以控製,否則,衛戍軍手裡的活兒絕不會通知錦衣衛與羽林衛來協理。
“不必猜了。”
謝茂靜靜看著西城兵馬司房脊下悄然潛伏的身影,眼底抹過一絲笑意。
雖然他不知道那人為何會出現在此處,可是,來的既不是錦衣衛,也不是羽林衛。
是衣飛石。
旁人的褲子扯了也就扯了,信王的褲子是不能亂扯的。這位可是一等王爵。
所以,衣飛石沒有再動。他身手太好,若是再動一下,隻怕滿屋子仆婢都會嚇哭。
於是就出現了身手不凡的衣飛石,卻被幾個小丫鬟壓著不能動的情景。
“朱雨去請大夫,孤與小衣獨處片刻。”謝茂一句話解除衣飛石的窘境。
驚魂甫定的宮人侍從們再三確認了衣飛石的狀態,見他確實低眉順目沒有失心瘋的跡象,自家王爺神誌也很清醒正常,方才遵命魚貫退去。
衣飛石被幾個小丫鬟壓在地上,此時尷尬地跪直身體,低聲道“殿下恕罪。卑職冒犯了。”
剛才鬨那一場太過刺激,刺激得謝茂現在都有點軟不下來,就不敢太靠近衣飛石,唯恐這愣頭青再來一次厲害的,他就真的太沒臉見人了。他略不自在地攬住放下的長發,說“你過來,讓舅舅看看。”
衣飛石毫不懷疑信王對自己的覬覦之心,對此要求並無異議,行至謝茂身前,也將長發撩起。
和嫌棄長發麻煩經常偷偷修頭發的謝茂不同,衣飛石一個標準的古代人,對理發這件事不甚熱衷,少年氣血茂盛,一頭長發生得烏黑茂密,長長地垂至腰下。此時將長發撩起,臀上令丫鬟驚呼的傷痕就刺入了謝茂眼簾。
……!!!
謝茂憋著一股勁,想要抵抗少年衣飛石寬衣解帶帶來的衝擊。
衣飛石動手撩起長發時,他甚至有一種心跳加劇的窒息感,簡直比他穿越前第一次都激動。
然後,他看見衣飛石臀上的棍傷,頓時就心疼痿了。
“你爹是瘋了?”
謝茂火熱的心與身體都變得冰涼,他冷靜地扣住衣飛石肩膀,幾乎難以想象,傷成這樣,這少年為何還能活蹦亂跳地上陣殺敵?
少年青澀健康充滿柔韌活力的臀腿上糊滿了鮮血,看著就沒一寸好肉,觸目驚心。
初見衣飛石時,謝茂就看出衣飛石有些不適,衣飛石也靦腆地說被父親責罰過。這年月封建家長對兒女擁有生殺大權,惹毛了抽一頓板子真是家常便飯,謝茂也被文帝揍過,連皇帝做太子時也以長兄身份抽過謝茂。——真不是什麼大事。
這時候謝茂才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衣尚予揍衣飛石這一頓,可不是簡簡單單的訓誡。
這是往死裡打吧?
他輕輕將手放在衣飛石不曾受傷的腰上,太靠近棍傷的地方根本不敢碰,指尖微微發涼。
重生好幾次做慣了封建社會大家長的謝茂,對動不動對臣下子女仆婢施以體罰這事已經麻木了,他自己都能眼也不眨地吩咐出“杖斃”的刑罰。他被人打過,也下令打過無數人。可是,當他親眼看見衣飛石身上的棍傷時,一種詛咒封建製度的怒火就竄了起來。
憑什麼當爹的就能打兒子啊?憑什麼當官的就能打屬下啊?憑什麼衣尚予就能打小衣啊!
打人犯法的好嗎!衣尚予你這樣虐待未成人年,孤要剝奪你的監護權!
“小衣,小衣你怎麼樣了?你還能動嗎?不不不,你彆動了,孤讓人抬個小榻來,你趴著彆動,大夫馬上就來了,……來,你扶著舅舅,乖……”謝茂聲音冷靜無比地哄著,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上浮著一層無法排遣的煩惱與心慌。
衣飛石很詫異地看著他,說“……傷得不重。”真傷得厲害,他還能爬甕城?
謝茂卻固執地架住他的胳膊,將他全身重量都接了過去,分明二人都在入浴之前,加起來也就謝茂身上還有一條褻褲,可摟在一起偏偏沒有任何尷尬與曖昧,隻剩下謝茂幾乎成為實質的震驚與心疼。
感覺到謝茂火熱的目光瞬間化作小心翼翼地珍視,衣飛石心中湧起古怪的滋味,又很快被他鎮壓下去,解釋道“殿下,真的傷得不重,是我騎馬進京磨了磨傷處,大約看上去嚇人,其實父親就罰了幾下,動手的親兵也有分寸,不會使力打我……”
謝茂覬覦他身體是真,對他的愛護也不是假的。衣飛石還年輕,麵對謝茂對他的好,他無法無動於衷。
謝茂敷衍地應了幾句好好好,轉頭就衝外邊怒喊“小榻抬進來沒有?大夫呢!”
幾個宮人被催得屁滾尿流,直接把謝茂寢宮中的美人榻扛了進來,被謝茂指著鼻子罵“腦子被狗啃了?不會鋪上幾個軟枕?侯爺受了傷,這麼矮的榻他怎麼上得去?”
剛剛還爬甕城殺敵、策馬狂奔的衣飛石???????爬不上去?我?
宮人們飛奔著出去,飛奔著進來,給一尺高的美人榻上堆了七八隻軟枕。
謝茂這才小心翼翼地扶著衣飛石,讓他一手掌著堆到了半腰高的軟枕,說“你慢慢哦,慢慢趴上去……”
被伺候成殘廢的衣飛石滿頭黑線,到底還是不能在宮人麵前下了謝茂的麵子,隻得扶著那誇張地軟枕慢慢趴在美人榻上。他突然有一種自己好像真的要廢了的錯覺……
待衣飛石趴好之後,謝茂才一層一層地軟枕抽出來,最終隻留下一個軟枕叫衣飛石趴著,蹲在榻前關懷地看著“這樣好不好?還是再給你墊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