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歐啟禮照例要做技術總結。
發現土著小孩已經挨著枕頭睡著了,他用手在謝茂鼻子前停了三秒,傳感器采集數據回到他的信息終端,金絲眼鏡上很快就出現了判斷低思考休息狀態。
——並不是睡眠狀態。
土著小孩兒裝睡。歐啟禮也不拆穿,摘下耳機輕手輕腳起來,到楊院士身邊“老師,您也上床休息一會兒。這裡我看著呢。”
楊院士已經打了個瞌睡,聞言睜開眼“幾點啦?他媽媽接來了沒?”
“已經十二點半了。咱們的人應該快到地方,回來還得半個小時。”歐啟禮說。
“給我沏壺濃茶。沒上星艦之前,我都不睡。我看著他。”楊院士說。
歐啟禮又勸了兩句,楊院士始終不肯妥協,隻好去給老師泡茶。
他們住的套間很開闊,謝茂睡的床在裡間,中間隻隔了兩扇側屏,主屏風沒放下來,外邊的起居室能將床上一覽無遺——楊院士守著謝茂,是真一眼不肯錯開。
這弄得謝茂和衣飛石完全沒機會碰頭。
躺在軟乎乎的床上,謝茂琢磨著,怎麼也得合情合理地“丟”一會兒。
沒多會兒,歐啟禮的通訊終端有消息進來,他低頭看了一眼,表情有些僵硬。楊院士正在喝茶,恰好看見他的反常,問道“實驗室出事了?”能讓小弟子露出這表情的事情,多半是重要實驗失敗。
歐啟禮知道謝茂在裝睡,壓低聲音“母本的媽媽自殺了。”
他自認為聲音很低,謝茂應該聽不見,但,謝茂聽見了。
死了?自殺?
謝茂有點懵逼,更有些不切實際的恍惚。四太太是不可能自殺的。
他才去看過四太太,就四太太那清奇峻峭的腦回路,她能像蟑螂一樣活到世界末日。十二年囚禁她都活得好好的,活得沒心沒肺,活得白白胖胖,沒道理突然就自殺了。絕不可能。
“據他們家中的說法,母本因出生即不攜帶蟲基因,長久以來一直飽受非議。此次到蒙城是為了做全麵徹底的基因檢測。昨天就應該帶著結果回鎮上。因母本久久不歸,他的媽媽推測母本依然沒能通過蟲基因檢測,重壓之下精神崩潰,從塔上跳了下來……當場身亡。”歐啟禮低聲說。
話音剛落,他就看見謝茂從床上坐了起來。
“她不可能自殺。”謝茂走到楊院士麵前,“我要回家。”
“你先不要激動……”歐啟禮差點想打自己的嘴,明明已經很小心地放輕聲音了,怎麼還是被聽見了?這要是鬨得母本情緒激動出了點岔子,麻煩可就大了,“我的師兄已經在路上了,他會負責調查這件事的真相……”
“你看我的樣子像很激動嗎?”謝茂反問。
歐啟禮噎住。
“我要回家。”謝茂再次對楊院士說。
“備車。”楊院士沒有勸阻,他打算陪謝茂一起回家。
歐啟禮沒有撒謊,在得知四太太已死的消息之後,負責來接人的蒲蘇就展開了調查。
儘管蒲蘇不是警察沒有相關權限,但神臨人在天任星有著高人一等的身份,蒲蘇來接人時還帶了一隊四名湖島近衛,他說要調查,謝家電話請示謝潤秋之後,就對蒲蘇全部放行了。
事實上,謝潤秋也對四太太的死很震驚。
他不在乎四太太的死活,這個意思是,他根本不會費心去殺四太太。
現在謝茂撞了大運要一飛衝天,謝潤秋更不會動四太太了。他還在人前扮慈父嘴臉呢,殺了四太太算怎麼回事?那小東西總是在塔下抬頭張望,可見對親媽十分依賴渴盼,留著四太太就是牽製謝茂的利器,謝潤秋的腦子清醒得很。
楊院士用飛行器帶謝茂回了山南鎮,坑爹的是山南鎮是一座古鎮,街道相對狹窄,飛行器根本沒地兒降落,隻得落在鎮外的曬穀場上。
混亂中找不到代步車,侍衛扶著楊院士,歐啟禮背著走兩步就氣喘籲籲的謝茂,摸黑進鎮。
已然是深夜。
鎮上靜悄悄一片,大部分人家都已經陷入了酣甜的夢鄉。
謝茂隻看見街頭的路燈又冷又晃,腳步聲在小鎮的深夜裡徹耳分明,他陷入了一種恍惚。
他原本不應該又屬於君上的記憶,可他切切實實地發現了兩個世界,或者說,記憶與現實發生了重疊。他明明被歐啟禮背在背上,走在山南鎮的長街上,眼前卻似有不同的燈光在搖曳,視線也矮了一截……他好像在地上奔跑,呼吸那麼急促,肺似乎要炸了,冷汗熱汗滿身淌……
歐啟禮背著謝茂進了謝家大門。
蒲蘇迎了出來,對老師和師弟說調查情況“初步斷定是他殺……”
由湖島的頂級學者出麵做犯罪現場調查,再負責嫌疑人偵訊,基本上不會出偏差。不到一個小時,蒲蘇就已經對案件有了初步的調查結果。就是個很弱智的後宅鬥爭殺人事件。
除了重傷瀕死的大太太,家裡的二太太、三太太和五太太,都參與了此次殺人事件。
原因就在於,謝茂被神臨人重視,即將一飛衝天。
昨天謝潤秋安排大少、二少兵分兩路,一邊安撫籠絡執政官,一邊清剿顧家在蒙城的勢力,除此之外,還發生了一件事,那就是九少和十一少失蹤。
謝潤秋找人挺上心。找到了謝茂他的生意更更上一層樓,找不到謝茂,他該摟的好處也沒落下。
二少是挺忙的無暇他顧,找弟弟的事就交代給了妻子朶奪,順便差人回家交代了一聲,叫把四太太從塔裡接下來,好好照顧——謝潤秋想沾謝茂的光,二少又何嘗不想?他自認近水樓台,搶先一步示好總是沒錯的。
問題是,外宅考慮的問題,和後宅婦人考慮的問題,思路完全不一樣。
謝潤秋和謝爾雅都指望著抱緊謝茂的大腿,和神臨人發展出更深入的官方交流,借此獲取更多的利益,他們想的是開源。
收到消息的二太太想的則是,完了,這小畜生起飛了,他的親媽要搶我的資源了!
外宅的利益在二太太看來,和她沒有一絲關係。她在乎的隻是後宅這一畝三分地。
謝茂被神臨人看重,四太太還會在塔上當個小透明嗎?大太太躺在床上要死不活,二太太正等著她死了,謝潤秋扶正她做大太太呢!這下子……說不定被扶正的是四太太?大家都是妾,扶正豈有論資排輩的說法?
人在核心利益被觸動的情況下,心狠手黑沒有半點遲疑。二太太馬上就定計要弄死四太太。
她想得很清楚,一個被囚禁了十二年的絕望女人,精神壓力太大,跳樓自殺,太符合情理了。她是知道謝茂出息了,要上天了,塔上的四太太又不知道!
說到底,二太太也不理解四太太的腦回路。
如二太太這樣的女人,如果被丈夫囚禁在塔上十二年,可能早就瘋了。
二太太想殺四太太,又不想親自動手,因此就把謝茂被神臨人看重、謝潤秋要放四太太出塔扶正為大太太的消息,放給了三太太。三太太是大太太的跟屁蟲,大太太重傷瀕死,三太太六神無主,隻會抱著大太太哭……就是哭得太纏綿,生生被前來探望的五太太聽見了。
五太太是個漂亮蠢貨,回去就讓人在四太太的晚飯裡倒了一包耗子藥。
三太太支使了五太太還深怕不保險,居然還讓人囤了煤油,打算親自去把白塔點了。那不是全家上下都知道她愛吃柴火飯麼?柴火堆恰好又挪了個地方,不小心燒起來……都是命唄?
二太太差點給三太太、五太太氣死。這兩個傻逼,下毒,放火,深怕家主不知道是謀殺?
本想借刀殺人,奈何刀子太笨!
二太太隻得親自出手,搶先一步,把四太太從塔上推下來,作成跳樓自殺的假相。
蒲蘇一邊彙報情況,一邊帶著楊院士和歐啟禮往裡邊走,四太太的屍體還放在白塔下邊,七層高塔摔下來,很多地方都不太好看了。凶手當家,現場自然被清理乾淨了。蒲蘇用了許多神臨特有的技術手段才將之複原。
謝茂被歐啟禮背著走近白塔,眼前突然出現了幻象。
他好像是站在明晃晃的白晝裡,滿心歡喜地從外邊走進來,想要去赴一個甜蜜的約會。
砰——
有個巨大的黑影摔下來。
摔在他的麵前。
摔得血肉橫飛、支離破碎。
他用手摸自己的臉,好像有些刺痛,有什麼東西沾在臉上。
……那是。
謝茂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
那隻手在明豔的日頭下瘦弱白皙,宛如透明。上麵有一點血肉。
血肉。
誰的血肉?
他腦子裡一會兒出現四太太從塔上墜落的慘狀,一會兒出現衣飛石伏地受杖時的可憐,他還看見一柄槍從衣飛石肋下洞穿,衣飛石近在咫尺的臉,蒼白得像是玉雪,嘴角的血,紅得那麼刺眼……
他聽見了笛聲。
寂寥的夜空中,清寧曠遠的《秋思》,穿破了叢叢迷障,將謝茂倏地拉回了現實。
謝茂隻覺得渾身冷汗淋漓,依然能聽見悠揚清遠的笛聲。
大半夜的突然有笛聲傳來,蒲蘇等人也深覺怪異,立刻著人去察看。謝茂擦了一把汗,從歐啟禮背上下來,一步步走到四太太的停靈處。
這就是你想讓我看的大情節?你想讓我知道,你當初有多可憐,多傷心?
謝茂掀開覆蓋在四太太身上的裹屍布,看著她拚湊整齊的屍體,想起他們唯一的一次見麵。
他和四太太是見過麵的。
可是,當初得知四太太“自殺”的君上,從沒有見過四太太。
他知道四太太不可能自殺,君上很大可能不知道。
他知道四太太死於後宅鬥爭。君上很大可能不知道。他最可能的是聽信了二太太的說辭,認為四太太是因為他不攜帶蟲基因而常年精神壓力巨大。他去做全麵基因檢測觸及了四太太的痛點,四太太無法麵對他的檢測結果,所以在他回來之前就自殺了。
當初那個小可憐君上,倔強了十二年,看似有了擺脫謝家的希望,與母親重逢、帶母親離開的希望,高高興興地回了家,恰好看見四太太從塔上摔下來,摔得血肉模糊……他不變態才怪吧?
謝茂伸手摸了摸四太太的臉。求君上當年心理陰影麵積。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