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隨死殉!
聽見衣飛石說要把輪回池獻給自己,
謝茂久無波瀾的眼中也不禁多了一絲笑意。
千萬年來,他與衣飛石之間從未有過猜忌齟齬,多半得益於二人相識於微時,一同相伴成長。
他固然影響了衣飛石的思想和三觀,衣飛石又何嘗沒有見證他從散修到聖人的全部過程?這當中僅僅是他影響衣飛石,衣飛石半點不曾影響他麼?絕不可能。影響總是互相的。
他了解衣飛石,衣飛石也了解他。他信任衣飛石,衣飛石也信任他。
他們從不猜忌,
從不懷疑。
不過,衣飛石處在這樣的狀態下,依然能夠本能地相信自己,謝茂仍舊很意外。
那是一種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錯愕與驚喜,哪怕知道聖人心間不能驟起波瀾,他還是忍不住微微地笑一笑。到了這種地步,他的“態度”已經如此明顯,
小衣還是他最靠得住的小衣。
一霎短暫的歡欣之後,
謝茂看向另一邊的謝茂。
那個自己正在異想天開,想弄什麼徒手封聖。若封聖那麼簡單,他又豈會次次飲恨?
他問自己還有多少時間?
謝茂說不好。
兩個世界的時間流速是不一樣的。
新世界的謝茂正在抓耳撓腮想要完成自己徒手封聖的壯舉,
煙水世界的衣飛石已經快把徐蓮剖身時千刀萬剮的身體修補好了。
小衣總是很聰明,
也很心疼徐蓮。他願意用聖魂替徐蓮補體,
徐蓮就能恢複健康。
可是,
這也代表著,
小衣原本強弩之末的身體,進一步地虛弱了。徐蓮並不知道這一點。
如果他知道替自己補體會讓師父死得更早一步,他必然是不肯的吧?那個小孩兒最心疼師父。想起徐蓮之死,謝茂也有一絲淡淡的歉疚。
他又看向新世界的自己。
謝茂覺得,以那個自己對小衣的寵愛,將來一定會費儘心思把徐蓮複活。不管哪條時間線,他會去給小衣背一個小徐蓮回來的。
修補好了徐蓮的身體,衣飛石開始在輪回池邊徘徊。
謝茂知道他想做什麼。
衣飛石想在輪回池開辟一道特殊的通路,僅供徐蓮使用,這是一條單向逃生通道。
修補好徐蓮的身體神魂,給徐蓮準備好退路,衣飛石就會來找自己。他會當麵問自己什麼才是真相,也或許就和他前不久才說過的一樣,他會直接把輪回池獻給自己。
那就是終局之時。
謝茂很難說自己此時的心情。
他已經儘力了。
他有時候也會想,我真的儘力了嗎?
他的目光投向新世界的自己,徒手封聖是不可能了,那一張升仙譜能不能將他解脫出來?
或許,得給自己爭取一點時間。
※
衣飛石從輪回池回來,又被小弟子堵在了水晶宮門口,他微微皺眉“何事?”
對著後輩子侄們,衣飛石幾輩子也裝不出個慈愛模樣。倒不是習慣了擺架子,平時他也不愛逮著徒弟立規矩訓話,可徐蓮這樣仗著寵愛天天把師父管上管下叨叨不休的樣子,衣飛石也實在受不了。
前兩次衣飛石還能心平氣和地提醒,我是師父,你是徒弟,沒有你來規束我的道理。
哪曉得徐蓮絲毫不懂事,當麵賠罪說知道,下回照堵不誤。衣飛石是習慣了令行禁止的脾性,一連堵他幾次都說不聽,他也要發飆了。
“師父為何又去輪回池?如今鬼府不安全……”徐蓮被修補好身體神魂,再不是從前那麼虛弱得一口氣吊不上來的模樣,指責衣飛石就更理直氣壯了,“雖說暴君下不來,他手底下可差遣的天尊、道君可不少,這時候必然在四處搜尋您的蹤跡,您就這麼毫不遮掩地……”
“次次堵著我說一樣的話,你是複讀機麼?”衣飛石不耐道。
徐蓮一愣,啥雞?
衣飛石已走進水晶宮正殿,一揮袖,大門砰地關上。
好歹那小子不敢硬闖門禁,衣飛石將呱噪的小徒弟攔在門外,解下身上的鬥篷,隨便找了張坐席休息。白骨傀儡很快就給他送來了茶水點心,樣樣色色放在茶桌上,衣飛石也不動分毫。
實際上也是沒法兒動。
衣飛石沒有穿上徐蓮“製造”的皮囊,這段時間一直是魂體狀態。
不管這份來自於徐蓮的記憶裡他是誰,是何出身,他始終記得自己是君上的一件小衣。
這種想法很難以改變。徐蓮說得再說,他對自己海族的身份沒有絲毫認同感,看見海族死去也沒有一絲心驚肉跳的感覺。反倒是對於自己器靈的身份刻骨銘心,或許再過十萬年也不會忘。
器靈的想法和普通人類修士不一樣。
人類的魂魄與皮囊同生,互相顯應,器靈則是成器在前,生靈在後。
對大多數器靈來說,成器之人通常都是將自己祭煉生靈之人,感情非常特殊。衣飛石可以穿自己做的皮囊,穿謝茂給的皮囊,也或許會在倉促之下奪舍將死之人,但是,要他好端端去穿彆人特意準備的皮囊,哪怕這人是替他死過一次的徒弟,也不能行。
徐蓮顯然無法理解這種獨屬於器靈的固執。
明知道衣飛石是魂體狀態不能吃喝,白骨傀儡還是日日照三餐四頓給他送飲食,就是徐蓮在催促衣飛石趕快穿上皮囊。
——有了皮囊,魂魄才有棲息之地。哪怕他是一條聖魂,有皮囊保護也比飄著好。
徐蓮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防戒備著君上。
衣飛石目前的修為還不能完全控製輪回池,所以徐蓮才會帶著他躲在煙水世界,並非鬼府中。
徐蓮隻恨不得師父每天老老實實修煉,快些恢複聖人修為,才能擁有徹徹底底的自保之力——哪曉得師父天天不務正業,跑去看什麼輪回池。您現在看幾眼能把輪回池怎麼樣啊?看出花來!
衣飛石也懷有幾分戒備。
倒不是為了自己,單純就是為了徐蓮。
不管這段噩夢般的記憶裡,他與君上有多少仇怨,他曾經多少次咬牙切齒地怒罵謝茂吾必殺汝……他還是很難真情實感得起來。無論如何,和君上對抗是不可能的。
但事實上,以君上的能力,如果徐蓮所說的一切都是騙局,君上早就拆穿了。
衣飛石肯消耗聖魂替徐蓮修補神魂身體,就代表他相信了徐蓮所說的一切。
相信徐蓮,不代表衣飛石就會和君上反目成仇。他隻是在做最壞的打算。如今輪回池通往十方小世界的單向通道還未做好,衣飛石也不敢在鬼府多做停留,待不久就會回到煙水世界藏匿一段時間。
與徐蓮一樣,衣飛石也擔心被君上提前找到。
——否則,回來就遇見這個討厭鬼天天呱噪,衣飛石真想待在輪回池直到通路做好了再回來。
不過也已經快了。衣飛石想起門外那個理直氣壯指責自己的小混蛋,一個頭就有兩個大。隔日再去輪回池一次,就能把通道做好了。
想這些事情時,衣飛石下意識地點了香。直到煙氣嫋嫋升起,他才想起這是先生最喜歡的味道。
他一直都在想謝茂。
給徐蓮安排好後路,就去見君上。
衣飛石心知肚明,先生或許知情,先生應該也會護著自己,可先生做不了主。
至於怎麼找君上?那也簡單。據徐蓮的說法,君上下不來九幽是因為輪回池不容,想要把輪回池獻給君上,他隻要以陰天子的身份邀請君上下九幽就行了。
如果君上真如徐蓮所說,一切都是為了謀奪輪回池,達到目的肯定會出現。
衣飛石的目光挪到了那件鬥篷上。
鬥篷的夾層裡縫著徐蓮背上最大的一張皮,記憶裡他從明月照鑒盤裡逃出來時,徐蓮活生生剝下來覆蓋在他身上,幫他逃過了君上的搜尋。後來他把這張皮帶了回去,煉製了這件隔絕氣息的鬥篷。
這幾日衣飛石去輪回池時,都披著這件鬥篷,確實陰庭至寶。
如果君上壓根兒就不下來,那證明眼前的這一切都是假的。纏了他大半個月的記憶是假的,非要救他的徐蓮是假的,這件帶著小弟子鮮血的人皮鬥篷也是假的……
衣飛石希望這一切都是假的。
魂體開辟輪回道極其耗費精神,衣飛石在熟悉的香氛中數息入定,轉瞬即是十二個時辰。
養息好精神後,衣飛石沒有即刻出發。他靜靜地坐於席上,打開香爐,看著燃儘的香灰,空氣中早已沒了香料燃儘的香息,衣飛石想的卻是謝茂一邊撥弄香粉一邊和他絮叨說話的樣子。
這事總要有個了結。
他不能讓謝茂永遠找不到他,也不可能永遠待在地下。
衣飛石想過最好的結局。最好徐蓮在撒謊,這一切都是不知道是誰的幕後之人做了個局,試圖分化他與君上。君上之所以不肯插手管他,也隻是為了考驗他的忠誠。畢竟,他確實有些動搖了。
可他也知道這種可能性很小。
君上的態度,使一切都在朝著最壞的方向發展。
衣飛石推開門,又被堵了!
在門外坐了一天一夜的徐蓮連忙站起來,手忙腳亂地摘下頭上的風帽“師父您就不能少看一眼麼?那輪回池有什麼好看的,您不肯用我做的皮囊,您自己煉一具?我給您找材料去……”
衣飛石看著他。
徐蓮也有些心虛,把臉往還沒扯下來的風帽裡縮了縮。
“日日堵在師長門口聒噪,還有規矩麼?”衣飛石指了指地麵。
徐蓮在他指過的地方跪下,低頭道“弟子知錯。”見衣飛石抬腳要走,他上前一把抱住,“師父!我知道你去輪回池乾什麼!你替我補魂補體,問我族內是否還有什麼人活著……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在交代後事麼!”
衣飛石一時語塞。
“你想把輪回池獻給暴君,你不要命了,你想過我們嗎?我和師兄找了你這麼多年……”
徐蓮眼中有淚,簌簌而下,小巧的鼻子也憋得發紅“師兄一去杳無音信,我怎麼喚他都不答應,我知道他已經歿了。這麼多天來,我從來不提師兄,因為恩師有劫弟子赴難就是本分。弟子能替師父死一次,就能替師父死第二次!可是,師父!”
他緊緊地抱著衣飛石的腿,去牽扯衣飛石的衣擺,有些鼻涕泡泡“您若交出輪回池,萬劫不複啊!師兄歿了,弟子也沒了,下回還有誰能救您?!您為何就不能想一想……”
原來他以為我是想交出輪回池。
衣飛石聽不得徐蓮哭訴,不過,這事倒也很好解決。
他隻需要最後幾個時辰,就能把送徐蓮逃生的通道做好。
到時候直接把徐蓮扔進去,十方世界多如銀河星子,那又是個單向通道,以後就讓徐蓮在那一方小世界做個快活散仙,再不能回來。自然也就沒人在他身邊不停叨叨了。
送走了徐蓮,那就是他和君上之間的事,無論怎麼解決都行。
“我去輪回池另有打算。”衣飛石看不慣徐蓮滿臉是淚的模樣,魂體瞬間由實化虛,飄了出去。
徐蓮撲了個空,差點撞一趔趄“啊?”
“你隨我一起吧。”做個通道把你送到天邊去,八百輩子都回不來。聒噪鬼!
※
“老師,不好了,出大事了。”北鬥劍砰砰敲門。
這段時日北鬥劍與安玉霖隱有定情之意,北鬥劍也順勢改了口,往日叫謝茂主人,現在就跟著安玉霖叫老師。謝茂正在瘋狂測試升仙譜的緊要關頭,冷不丁被這麼吼了一嗓子,汗都下來了。
李秦閣知道輕重,推門告誡道“何事喧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