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飛石很明顯是回避了天象的問題,他不肯說,謝茂也大概心裡有數了。當初謝茂就覺得修士大批入磨修行導致魔種入侵這理由怪怪的,如今總算找到了罪魁禍首——不就是他自己嗎?!
一旦度過仙魔劫,就會進入前所未有的境界。這描述分明就是在說身同世界。
然而,謝茂晉級速度太快,被他充作平衡標的的衣飛石壓根兒跟不上來,還沒到真正渡劫之時,整個世界就出了大問題。連帶著衣飛石也差點被拖死。君上隻得自廢修為,強行卡級。
“徐蓮也是死在這時候的吧?”謝茂對此頗為不解,“若為晉級之事,他死有何意義?”
——若君上當初渡仙魔劫,真的是要升為身同世界的大聖人,徐蓮在其中能頂什麼用處?他的死在彆個劫數中或許能有用處,仙魔劫中,徐蓮與螻蟻無異。
衣飛石搖頭道“他是受了謝潤秋蒙蔽。他的死與君上無關。”
“那你如今感覺如何?我晉級與否,還跟你連著呢?”謝茂關心地問。
他是真的搞不懂了。
劉敘恩說,徐蓮把君上的仙魔劫推遲了四百年,那四百年後,君上渡劫成功了嗎?
謝茂傾向於沒有成功。因為,如何謝茂渡劫成功了,魔種不會入侵世界,君上也不至於混到獨活局那麼慘,更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衣飛石碎掉。
君上渡劫失敗,魔種入侵,世界魔化之後,君上逃入時間罅隙修煉,很多很多年之後,君上才終於完成了身同天地的晉級——那他沒有了衣飛石這個c,到底是怎麼晉級的呢?
衣飛石搖頭“我入魔了。”
謝茂費力想了一會兒,才明白其中的邏輯。
原本君上和衣飛石是彼此製衡的c,君上太強,衣飛石太弱,魔種就入侵了世界。
事實上,這就是君上的製衡計劃失敗了,他給自己挑的對標聖人成長得不夠快,天地會自行尋找平衡和出路,魔種因此而生,換言之,天道指揮魔種取代衣飛石,成為了製衡君上的勢力。
此後三十萬年,君上的進階都在於七圓魔種的氣運做平衡,直到君上進階成功。
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能製衡他的力量,他隻能自行調節——所以,他不能喜歡,不能痛恨,不能去做任何有強烈個人意誌的選擇。沒有了製衡,惟有自律。
劉敘恩並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才會想要把陰庭主人的身份與衣飛石剝離,祈求謝茂放了衣飛石。
謝茂已經把這個問題解決掉了。他讓衣飛石入魔,所有修士入魔,就等於把衣飛石和魔種融為一體。目前和謝茂保持製衡的對象,已經完全從衣飛石轉移到了魔種身上。
“那可壞了。”謝茂喝了口茶壓驚,“災後重建還不能乾了。”
衣飛石不得不提醒他“天庭外掛。”
“啊,對。”謝茂是當局者迷。
君上明明已經逼他把所有問題都解決掉了。
他把茶杯遞給衣飛石,示意再斟,“明天就去抓李秦閣。”
將茶再喝了一杯,謝茂才回過味來,摟著衣飛石往榻上湊近“往日你總覺得自己真元耗儘,是強弩之末,哪怕回到上界也是必死無疑……是當初仙魔劫留下的記憶?那時候很艱難麼?”
衣飛石回憶片刻,不太確定地搖頭“也可能是在蕩神擊中輾轉太多個世界,潛意識知道再不到終局,就要在蕩神擊中耗儘身死了?”
“你撒謊的時候,聲調就是這樣的,有點平。”
謝茂用額頭抵住他的額頭,卻不肯睜眼,就這麼近距離地貼著,聲音很低“耗儘?”
“都過去了。”衣飛石不願提往事。
“我知道你不會恨我。”謝茂捧住他的臉,“可你遭遇的一切,都是我的錯。”
若君上不起意選中衣飛石成為製衡的對標聖人,衣飛石不會在仙魔劫時險些耗儘隕落。若君上沒有更進一步踏入聖人之上非凡境界的野心,魔種不會入侵,衣飛石更不會遭遇蕩神擊,在萬劫中沉淪輾轉那麼多年。
這一切都緣於君上的“上進心”。
若君上沒有妄想更進一步,止步聖人之位,衣飛石的修為完全跟得上。
二人彼此製衡,分取陰陽,各掌天地,哪有後來的種種慘事?
謝茂理解君上想要更進一步的野心。但凡修士,誰不想進步,誰不想追求世間的真諦,誰不想洞悉天地間的奧秘,誰不想走到儘頭,看看儘頭之外還有什麼?已經是聖人了,聖人之上呢?
可他想起衣飛石在蕩神擊裡幾次自承強弩之末、命不久矣的黯然,就會忍不住心痛。
仙魔劫時,小衣究竟被消耗到何種程度,才會留下如此深刻的陰影?
天道為了製衡即將晉升大聖人的君上,不惜使魔種入侵世界,直接滅絕了當世人類。
若衣飛石不曾舍命為他擋下七大仙人的致命一擊,若君上沒有逃進時間罅隙,他的追求與理想就在一次天道設置的滅世中徹底灰飛煙滅。無非是他掙紮著晉了級,碾碎了天道的秩序,氣勢洶洶地殺了回來,驅逐了魔種,恢複了舊觀,才將他的“妄想”變作了“理想”。
衣飛石趁勢抬頭親了他一下。
謝茂閉著的雙眼霍地睜開,我正懺悔呢,你這是乾什麼?!
迎著謝茂灼灼的目光,衣飛石抬頭又親他一下。
你這樣犯規了!謝茂盯著衣飛石的薄唇,蠢蠢欲動。
“不是您想的那樣。”
衣飛石抱住謝茂翻身滾到了一邊,還低頭啃了謝茂許久,才微微仰起頭來,替君上辯解,“自混沌初開,清濁升降,有了天地生死,這就是注定的。”
他說話時,虛空中飛出一顆交錯旋轉的陰陽魚,正在流轉著變換形態。
“世間萬物在陽光下生長,在黑暗中滋養,從生到死,又從死亡中獲取新生,這一切都被掌控在冥冥不可期的玄妙之中。一個世界誕生的時候就注定了它的死亡。星球上生活的物種也總會有一代不幸者麵臨末世。”
“我跟隨您在諸天諸世界行走,見了許多生老病死,繁盛輝煌,滅絕衰敗。”
“您和我閒聊時,隨口談及,冥冥之中,是否有天意?天心飛入雲霄高不可攀,我輩凡人是否隻能逆來順受?”
“就算您不曾執掌天界,我不曾執掌九幽,天地之間,依然有不可名狀的天道在運行。”
“您所做的一切,隻是希望災劫可控,生民萬千。”
“那不是妄想,更不是野心。是聖人之心。”
衣飛石將手一招,虛空中的陰陽魚倏地消失,他低頭道“是我沒跟上。魔種並非因您而生,它原本就存在,注定有三十萬年氣運……若我修為足夠,先一步把持了氣運,它們便沒有伺機入世的空間,這不是您的錯,是我的錯。”
這是個謝茂沒考慮過得新思路。
衣飛石一度險些耗儘的痛苦,魔種入侵的慘烈,直接就把謝茂敲懵了。他總覺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錯,卻沒想過就算君上不去把持秩序,天地間的秩序依然會存在。
天象時時刻刻都在給物種帶來賜予與災劫,一物太盛,後必凋謝。消亡根本無法避免。
謝茂覺得君上一意孤行帶累了衣飛石,卻沒想過衣飛石從來不是君上的附庸。
他是君上的同行者。
他們擁有同樣的理想,一直在並肩踐行。
所以,君上可以那麼肯定地說,萬年相守,彼此不負。
……簡直有點嫉妒我自己。
算了,我和小衣在謝朝也是這樣的關係,我指哪兒,小衣打哪兒,我倆還更親密呢。萬年相守,就是不睡,我嫉妒個屁!
“好了,不提這事了。你說得對,都已經過去了。”
謝茂盯著衣飛石的領口,有些想解那顆扣子,嘴裡說的話依然很正經“撇開咱們人類修士的身份不談,魔種也是聖人子民,咱麼跟魔種打生打死幾萬年,無非是雙方生存環境不能相容。”
就像是人類修士生活在陸地,魔種生活在深海,魔種要把陸地淹沒開疆拓土,人類修士沒法在水裡生存,隻能跟魔種拚命。
如今謝茂的大部分部下都已經入魔,在水裡生活得很開心,雙方最大的矛盾已經解決了。
若是跳出人類修士的身份,單純以大聖人的眼光看待此事,謝茂也很難說哪方有理,哪方有罪。說到底,無非是人類修清,魔種修濁。
清與濁雖不能共存,卻是天地間的必然屬性。在聖人眼中,清濁之間豈能分出高低貴賤?
衣飛石給他一句話嚇清醒了“先生,魔種與正常人類無法共存……”
好在謝茂也就是隨口一說,並沒有真正給魔種當聖人的想法“殺了咱們那麼多人呢,真當我是聖父?”謝茂心疼地抱住衣飛石,“還把你扔蕩神擊裡來來回回地欺負。我就說那事奇怪,好端端地哪有什麼通關標準是找你殉葬……”
提及死於魔種之戰的部屬弟子,衣飛石自然心生戾氣,可最讓謝茂憤怒的蕩神擊,他反而覺得有些甜。誠然他是在蕩神擊中受了許多折磨,可是,他也因此與先生定情,得償所願。
殉死是謝茂心中的痛處,輕易碰觸不得。衣飛石卻覺得那是他最重要的決定之一。
他這輩子或許做錯了許多事,有三件事,絕不後悔。
第一件事,是在陪伴君上下九幽時,遵命逃出九幽之後,猶豫片刻,又冒死回到了主人身邊。
第二件事,則是君上為他是否願意執掌九幽時,他說了願意。
第三件事,就是在那個昏沉的白日,他摘去了所有能代表身份的物件佩飾,走進了旗山陵地宮。
所以啊。
衣飛石摟著謝茂的腰,將臉埋在他懷裡,心想,我就能這樣挨著先生,永遠,永遠。
叮——
衣飛石愕然看著自己飛出去的扣子。
謝茂乾咳了一聲“不小心……”隻是想解開,哪曉得就迸出去了!
行吧。衣飛石決定自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