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隨死殉!
衣飛石跟著退了席。
他倒不是擔心劉敘恩的情緒,
隻是這樣全家團聚的時候,
總不好叫徐以方去幫著安慰徒弟。
這反倒弄得劉敘恩有些惶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留下來。衣飛石指了指門外,
這是要和他說話的意思,劉敘恩才順從地走了出去。徐以方輕輕拉住衣飛石的小臂,搖了搖頭。
“我和他說幾句話,不罵他。”衣飛石道。
徐以方替他理了理垂下的衣角,
滿眼溫和“咱們以後好好過日子,不生氣。”
衣飛石也笑“好。”
劉敘恩出去之後,
並未去徐以方指點的休息室,
就站在客廳裡。
衣飛石徑直走到門廳西邊的小廳門口,伸手將壁燈打開,溫暖的燈光霎時間照亮整個房間,連帶著人的心情都敞亮了許多。這個小廳是媽媽們喝下午茶的地方,容蘇蘇偶爾會在這裡冥思,
靠牆的櫃子上還放著一麵容蘇蘇的自照鏡。
這些年宿貞在國外,徐以方在療養院住了幾年,屋子卻被照顧得很好,一如往昔。
劉敘恩跟著走進來,
衣飛石已經點了一支香薰蠟燭,
放在木台上。
“是弟子錯了。”劉敘恩說。
衣飛石沒有理會這句話,在沙發前坐下,
拿了個橘子在手裡。
“他對你……很好。和從前不一樣了。我一開始就不該動念殺了他。”劉敘恩走到衣飛石身邊,
找了個小墊子坐下來,
也去果盤裡掏橘子,東聞西嗅挑了個滿意的,直接徒手開剝。
誠然衣飛石課徒禦下確實很嚴厲,可劉敘恩對師父有敬有愛,並不畏懼。
半聖徒手剝橘不費半點功夫,劉敘恩把剝好的橘肉盛在橘皮上,稍微起身,捧給衣飛石。
衣飛石不需要彆人幫忙剝橘子,也不想吃橘子,之所以進門就點上舒緩神經的香薰蠟燭,又拿了個橘子在手裡玩,都是故意給劉敘恩找點放鬆的事做,試圖讓師徒間的氣氛更親和一些。
如今劉敘恩把橘子剝好了,他就把手裡的橘子換給劉敘恩,吃了一瓣剝好的橘肉。
味道不錯。
劉敘恩坐回小墊子上,繼續剝衣飛石遞來的橘子。
“他比我有福氣。”劉敘恩突然說。
這個“他”很顯然就不是指謝茂了。
他沒有直說是誰,衣飛石卻能理解他話裡的暗指。
——劉奕比劉敘恩有福氣。
“師父。”劉敘恩慢慢挪到衣飛石身邊,靠在他膝上,“若我重新給小溫做一具身體,將傀儡之心還給他……君上能容得下他麼?”
衣飛石咀嚼橘子的動作慢了下來,片刻之後,才將橘肉咽下“君上從沒有容不下他。”
劉敘恩看著衣飛石。
衣飛石再次重申“從沒有。”
劉敘恩嘴角勾起一絲嘲諷“這一位君上也從沒有厭棄師父,對師父十分維護。不照樣有人敢暗算太夫人麼?”
這就是現實。
哪怕謝茂給足了衣飛石體麵,當麵允許甚至祝福了劉敘恩與小溫結為道侶之事,還口口聲聲要劉敘恩不要歧視小溫,須對小溫多加愛護。可是,他看不慣修士與異類相戀,這事是瞞不住的。
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無事發生時一切皆好,一旦有了些風吹草動,各路牛鬼蛇神都躥了出來。
三公主陷入戰陣之時,劉敘恩也在苦戰。小溫與他結成道侶之後修為陡升,大戰之中必然獨領一軍,與劉敘恩相持呼應,劉敘恩救援三公主時,也曾給小溫留了一支援軍——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君上不喜歡劉帝君與異類結侶。
四舍五入一下,基本等同於——君上不喜歡劉帝君的這位傀儡道侶。
何況,小溫是傀儡出身。傀儡麼,修修補補就能好了,打碎了還能拚起來。
那邊可是君上的嫡傳弟子三公主,換了是你,去支援一個很可能屁事沒有還不得聖心的傀儡,還是去救援已經陷入險境的君上嫡傳三弟子呢?嗐,你就去救那傀儡,說不得君上早就想讓他死了!
白跑一趟也罷了,真的遇上他遇險,你還給他救回來,君上心裡不定怎麼討厭你呢!
亂陣之中,將令難行。
劉敘恩安排支援小溫的那一支人馬,臨陣轉向奔向了三公主的戰陣。
就在劉敘恩拚死搶出三公主的屍身時,小溫獨自擋住了欲求部七路侵襲,最終隕於陣前。
——前後四支兵馬路過了小溫堅守的紅仙穀,七百多修士隔著詭魅的夢沼香霧目睹了小溫的力戰艱苦,卻沒有任何人往前一步,出手相援。
他們不知道小溫可能會死麼?他們正是希望小溫去死。
不到致命那一刻,劉敘恩都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對小溫的惡意那麼深重。
這一切,僅僅因為那一個“君上不喜歡修士與異類結侶”的傳言。
衣飛石說君上從沒有容不下小溫,君上確實沒有對小溫做出任何直接的傷害,平日裡他對小溫甚至很禮遇和藹,沒給任何差彆待遇。然而,如果沒有君上對異類的歧視,小溫絕不會死。
“你是這樣想的。”衣飛石吃著橘子隻覺得齁得慌,順手放在了茶幾上。
“這麼多年,你心懷怨望,仇視君上,都是因為你覺得這一切都是君上的錯。是君上害死了小溫,是君上害死了徐蓮?”衣飛石問。
劉敘恩聽得出師父生氣了,不太敢頂嘴,微微偏頭不與衣飛石對視。
他就是這麼想的,他也不覺得自己恨錯了。
現在這個君上確實很不錯,知道保護師父,可是,以前那一個……劉敘恩很不以為然。
以前的君上就是害死了小溫和徐蓮師弟的罪魁!之所以無人怪罪,無非是因為他修為太高、地位太高,沒人敢說出來罷了!
“凡人有所好,必有所惡。君上確實不能理解為何人類要與異類結侶,可他阻止你與小溫了麼?他對你與小溫之事口出惡言了麼?他因你與小溫之事懲戒為難你、讓你難堪難過了麼?在謝潤秋放出‘君上厭惡人類與異類結侶’的消息之前,你可曾為此受過一絲不公正的待遇?”衣飛石道。
“可若不是他厭惡小溫,底下人怎麼會顧忌他的想法,對小溫見死不救?”劉敘恩反問。
“他沒有厭惡小溫。這是底下人的揣測與誤讀。”衣飛石道。
“師父不過是偏心他罷了。他是眾神仙之長,修界君王,豈不知自己言辭好惡都會震驚天下?若他真對小溫有一絲善意,就不該放任流言滋長,哪怕他在公開的場合多對小溫說一句話……”
“他沒有嗎?”衣飛石打斷他的指責,“若你記憶沒有混亂,你就好好地想一下。”
“謝潤秋不曾放出那道消息之前,君上待你和小溫、徐蓮一視同仁,不偏不倚。自從謝潤秋放出消息之後,一連三十年,君上每年點名要你攜小溫回神府赴宴,每年單給小溫賞賜節禮,還曾單獨帶著你與小溫巡幸天南……你都不記得了?”衣飛石問。
劉敘恩記得,全都記得很清楚。
可是,那時候他壓根兒就沒察覺到整個世界對小溫的惡意,又怎能感覺到君上的刻意維護?
他反而覺得君上很煩,自己有徒弟不差遣,天天發帖子叫他和小溫去聽差。君上跟前規矩大,一句話說不對就得挨板子,雖說他和小溫也沒挨過……但是,一根筋始終那麼繃著,多難受?
“可他是眾神仙之長。”
劉敘恩重複這句話,喃喃地說“他該知道,他不喜歡一個人,那個人就一定會死。”
衣飛石隻覺得手癢。
想起徐以方剛才的勸說,這才強忍著怒火,拿起橘子又吃了一瓣。
我消消氣。
我不氣。
“你對君上的指責,無非在於他是眾仙之長,不該輕易表露好惡,惹來臣下陰媚邀諂。可這件事從頭到尾,除了我,君上沒有對任何人透露過他對人與異類相戀的不理解。人前人後,他都給足了體麵。私房秘話之所以傳了出去,無非是謝潤秋……”衣飛石耐著性子講道理。
劉敘恩卻梗著脖子不認“可他就是有偏見!他沒有偏見,小溫就不會死!”
惹急了衣飛石轉身出門,氣衝衝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