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讓他是世上唯一適合替衣飛石去死的人呢?
謝茂覺得這事解釋不通“總會有其他的辦法。是不是我背著你私底下逼他了?”
“先生曾在他入道不久,最年少無力的時候,救過他。”衣飛石的聲音在嘩嘩的水聲中變得潮濕,帶著一種陳舊的腐氣,“他……很景仰崇拜先生,希望能在先生門下執役,隨侍左右。”
這可就……
謝茂不覺得衣飛石會說無關緊要的話。
衣飛石說得很克製,可能夠讓衣飛石鄭重其事擺上台麵來說,私底下究竟是什麼情況?到了什麼程度?謝茂簡直不能深想。
須知道在此之前,君上一直是個清冷不開竅的狀態。
他連衣飛石都不肯表白碰觸,哪裡容得下徐蓮?單這兩條,徐蓮必死無疑。
衣飛石壓根兒就沒提過溯世木輪的問題,可見在衣飛石眼裡,溯世木輪也不是大問題。
“所以……我就讓他替你死了?”謝茂聽見自己挺不可思議的聲音。
原來如此?
這才是徐蓮死亡的真相?
當初君上高高在上,對誰都沒那意思,衣飛石和徐蓮都是“心懷不軌”之人,無非是衣飛石心思藏得深,徐蓮心思藏得淺。那種情況下,君上要讓徐蓮替死,誰敢說不?
——敢對君上心存幻想,就是該死了。
衣飛石也不敢求情。
除了第一條不能死的原因之外,也是因為他自認死罪。若他沒藏好尾巴,下場與徐蓮一般無二。
可現在謝茂和衣飛石膩在了一處,定情結緣,局麵就變得很尷尬了。
活似當初二人商量好了,故意騙了徐蓮去替死。
這才是衣飛石始終不肯談及徐蓮之死的原因。
他實在沒辦法談。
他與徐蓮都曾暗中愛慕君上,隻因君上也對他有情有恩,毫不知情的徐蓮就成了炮灰。
說到底徐蓮做錯了什麼呢?
縱然指責他不該看上恩師愛慕的男人,也得恩師親口告訴他啊!偏偏衣飛石藏得極深,君上都看不出來衣飛石的心思,徐蓮如何知曉?最慪人的是,君上也從未表露過他對衣飛石的心思。
徐蓮才入道時就被不臣陣營偷襲,險些喪命,君上千裡馳援把他從血洞裡背了出來,又帶著他屠遍八方洞府——如此深恩厚愛,如此神威赫赫,年少不知事的徐蓮豈能抵擋得住?隱隱有了情思之後,常去謝神府拜見,君上看在衣飛石的麵上,對他也很溫和客氣,一顆心就越發放不下了。
“他與我不同。”衣飛石說,“他是天人出身,出身高貴。”
衣飛石礙於異類之說,隻能把對君上的愛慕藏在心底,絕不敢表態。
徐蓮與師父不一樣。他沒有器靈出身的自卑心態。當然,直接跑君上麵前說君上我喜歡你,那是愣頭青作派,說不得就被君上一劍刺死,徐蓮也不大敢。
可是,他越來越粘著君上,偶爾也會說些似是而非的句子,想要試探君上的心意。
“沒多久,先生就讓我開府彆居,帶著弟子們一起離開了謝神府。”衣飛石說。
“我叫你搬出去?”謝茂拿著花灑的手都晃了一下,水花撲到衣飛石臉上,他連忙給衣飛石抹去,“他來撩我,我叫你搬出去?!”
二杆子就是二杆子,這腦子是有問題的吧?!
難怪幾萬年都追不到小衣!
“您自然是可以不動聲色地將他支出去。可他總是要回來的。叫我開府也是一勞永逸的法子。”衣飛石還是忍不住要為君上說話,“說是開府彆居,其實我也沒有出去多久,不到十年就被您召回身邊了。而且,彆居的十年之中,我有八年時間都在您的身邊執役。”
徐蓮便知道君上拒絕了自己。
他最大的錯處,就在於被君上拒絕之後,仍舊沒死心。
“他仍舊會想辦法,抓住每一個機會,謁見君上。”衣飛石說。
徐蓮所做的一切都瞞著師父和師兄,他也知道自己自不量力,諸天諸世界僅有一位君上,他一個後學末進,修為不能與君上相匹配,輩分也差了一大截……可,喜歡這種事,怎麼控製得住呢?
衣飛石特彆理解他。
……他喜歡的是君上啊。誰又能死心呢?
“他做了什麼?”謝茂問。
衣飛石搖搖頭“他隻是想遠遠地看一眼,沒有做什麼。”
徐蓮以為自己把那個暗戀君上的秘密藏得很好,孰不知論起暗戀君上這回事,他師父才是開山祖師。也正是因為徐蓮費儘心思搶到隨行謁見的機會,也沒有再騷擾君上,衣飛石才對他開了綠燈。
這也是衣飛石最愧悔的一件事。
徐蓮死後,衣飛石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早一步阻止他,遠遠送走他,結果是否會不一樣?
謝茂關上了水龍頭,將花灑放回原位。
他已經把衣飛石全身上下都洗了一遍,也已經知道了衣飛石想要告訴他的真相。
然而,在浴室裡聽到的一切,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這一個看似“逼不得已”的故事裡,隱藏著一次凶殘的責罰——是君上處決了徐蓮。
更讓謝茂難過的是,在那個時候,他要處死衣飛石的徒弟,衣飛石竟不敢求情。
一言而決,乾綱獨斷。說要殺誰,其必死無疑。
小衣他……不敢求饒。謝茂沒有那段記憶,但他隻要設身處地地替衣飛石想一想,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惶恐與悲涼。那時候的衣飛石該有多麼痛苦煎熬?他是怎麼熬過那段時光的呢?
難怪他看見徐蓮在蟲族時代留下的那一縷陰風,就忍不住傷心得嘔血。
他太痛苦了。
這隱忍不是衣飛石的本性。在衣飛石同樣沒有記憶的謝朝,他活得那樣率真剛烈。他本就是敢跪在地上抬起頭,對皇帝“犯顏抗辯”的性情——但凡謝茂做的事觸了底線,他就敢齜牙。
“小衣,”謝茂取來衣飛石掛在衣架上的乾淨衣服,仔細替他穿好,“你去和他談?”
謝茂沒有那段記憶,不管當初徐蓮是怎麼死的,他都不覺得自己對不起徐蓮。
真正心存愧疚,這麼多年都無法從中解脫的,其實是衣飛石。
衣飛石從下往上紐扣,謝茂從上往下紐扣,二人的手碰在一起,謝茂輕輕握住衣飛石的手。
“好。”衣飛石說。
他已經徹底平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