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空在前引路，對陸覺的震驚視若無睹，嘴角反而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似乎早已習慣，甚至樂於見到外人被這妖佛震懾的模樣。他帶著陸覺快步穿過庭院，來到一座更為高大，卻也同樣散發著腐朽氣息的大殿之前，終於停下了腳步。
“師叔祖就在裡麵。”戒空側過身，粗聲粗氣地說道，臉上帶著一絲不耐煩，以及幾分幸災樂禍的陰冷，“你自己進去吧！”說完，他頭也不回，便徑自轉身，如避蛇蠍般朝著旁邊一條小徑快步離去，仿佛多待一刻都覺得晦氣。
陸覺望著那幽深的大殿門口，如同巨獸張開的擇人而噬的黑口，心中不由得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紛亂的心緒沉靜下來，伸手略微整理了一下在林中追逃時弄得有些淩亂破損的衣衫，這才邁開腳步，沉穩地走進了大殿。
大殿之內，光線比庭院中更加昏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腐的檀香與厚重灰塵混合的古怪氣味。隻有角落裡一盞孤零零的油燈，豆大的火苗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散發著微弱而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了些許濃稠的黑暗，卻也讓殿內的影子顯得更加幢幢鬼魅。
借著這微弱的燈光，陸覺看清了殿內的情形。大殿正中，並非尋常寺廟供奉佛像之地，而是空空如也，隻在靠近內壁的地方，設有一個陳舊的蒲團。此刻，蒲團之上，正盤膝坐著一位老僧。
這老僧身形枯瘦，穿著洗得發白的灰色僧袍，與戒空那身肮臟油膩的袍子截然不同。他雙目微闔，麵容清臒，眉毛胡須皆已花白，臉上雖然溝壑縱橫，刻滿了歲月的痕跡，卻並無戒空那般的凶惡與猥瑣，反而透著幾分慈眉善目，寶相莊嚴之感，若非身處這詭異邪門的爛若寺，倒真像是一位隱世清修的得道高僧。
就在陸覺凝神打量老僧的同時，那老僧仿佛察覺到了他的目光，緩緩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深邃而平靜的眼眸，宛如古井深潭，不起絲毫波瀾，卻仿佛能洞悉人心。
“阿彌陀佛。”老僧聲音平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與方才在門外聽到的威嚴之聲相比，少了幾分淩厲，多了幾分沉靜，卻依舊讓人不敢小覷，“施主遠道而來，想必是辛苦了。”他微微一笑，抬手指向身旁不遠處另一個略顯破舊的蒲團，“施主請坐，不必拘禮。”
陸覺心中雖有萬千疑惑翻騰，但此刻也不便發作。他雙手合十，對著老僧恭敬一禮：“晚輩陸覺，見過大師。”
“嗬嗬，施主不必如此客氣。”老僧臉上笑容溫和，眼神卻深不見底，“老衲法號癡明，忝為這爛若寺的住持。”他說著，緩緩拿起身邊矮幾上的一把造型古樸的紫砂茶壺，提起壺，為陸覺麵前空著的一個粗陶茶杯斟上了一杯茶水。茶水色澤清亮澄澈，一股淡淡的幽蘭般的清香隨之在昏暗的大殿中彌漫開來。
“此地荒僻簡陋，也沒什麼好招待的，施主請用茶。”癡明和尚將茶杯輕輕推向陸覺。
陸覺看著那杯在昏黃燈光下泛著微光的茶水，心中念頭急轉，這看似尋常的舉動，在這詭異之地卻處處透著不尋常。但他麵上卻是不動聲色，再次道了聲謝：“多謝大師。”然後伸出雙手，沉穩地端起茶杯，湊到唇邊輕輕抿了一口。
茶水入口，初時微有澀意，隨即一股甘醇清冽的滋味在舌尖之上彌漫開來，順著喉嚨滑下，竟化作一股暖流，浸潤四肢百骸，仿佛連日來的疲憊與驚懼都消散了些許，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就連平日裡在體內躁動不安的白色真氣，都消停了不少。
“好茶。”陸覺放下茶杯，由衷讚了一句，心中卻不敢有絲毫放鬆，反而更加警惕。這老和尚，這詭異的寺廟，這杯看似普通的清茶，一切都像蒙著一層迷霧，讓人看不真切。
癡明和尚微微一笑，那笑容在跳動的燈火下顯得有些高深莫測：“施主喜歡便好。”
癡明和尚放下手中的紫砂茶壺，那雙深邃平靜的眼眸陡然間精光一閃，如同兩盞幽燈，在昏暗中灼灼生輝，直直射向陸覺：“不知施主如何找到這荒山野嶺中的爛若寺？”
陸覺心中一凜，暗道這老僧果然不簡單，目光看似平和，實則銳利如鷹，仿佛能洞穿人心。他沉吟片刻，便將自己如何被皓月銀狼追殺，如何亡命奔逃，最終被那化為巨獸的銀狼逼至懸崖絕境，又如何在冥冥中的指引下縱身躍下，穿過水幕屏障落入這幽穀的經過，簡略卻不失重點地敘述了一遍。
他刻意隱去了夢魘杖和體內玄英的關鍵細節，隻說是危急關頭的福至心靈，也絕口不提自己此番深入戎國，乃是為了替錢大謙複仇雪恨。
癡明大師靜靜聽著，蒼老的麵容上古井無波，仿佛陸覺所言的生死一線，不過是尋常的飯後閒談。直至陸覺話音落下，他才微微頷首，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莫名的光彩：“原來如此。施主大難不死，又能於絕境中尋得生路，直抵此地，看來與我佛門，確有幾分宿緣。”
陸覺聞言，心頭微動，連忙拱手，語氣中帶著一絲急切：“晚輩愚鈍，還請大師明示，此話何解？”
癡明和尚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眼神卻愈發幽深，仿佛能穿透殿內的昏暗，望向未知的遠方：“嗬嗬，施主有所不知，這爛若寺，並非尋常清修禮佛之地，而是一處……”
他話說到此處，卻驀地頓住，話鋒陡然一轉，那雙深邃的眼眸重新聚焦在陸覺身上，目光如炬，仿佛要將陸覺的靈魂看穿：“施主，可知‘因果’二字？”
“因果？”陸覺放下茶杯，杯底與粗糙的矮幾碰撞，發出一聲輕微的“叩”響，在這寂靜的大殿中顯得格外清晰。他眉頭微蹙，迎上癡明那探究的目光，沉吟道：“大師所言，可是那‘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得惡果’，善惡之報，如影隨形，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癡明和尚聞言，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讚許的笑容，他緩緩撚著頜下花白的胡須，道：“施主慧根不淺，一點就透，善哉善哉。”話音落下，他笑容漸斂，目光陡然變得銳利起來，仿佛兩柄無形的利劍，直刺陸覺心底，“老衲觀施主眉宇間煞氣縈繞，周身隱有血光浮動，想來是與人結下了刻骨銘心之怨，不知是何等深仇大恨，能讓施主不惜以身犯險，也要追索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