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鉊眼睛裡閃出了光,他突然想起了穿越前看過的一本小說,內容都快忘了,但名字還記得非常清楚,無比適合裴遠此時的提議。
這叫什麼?這就叫我大周雖然武德充沛,但選擇文化勝利。
盤算了許久,張鉊將心理的最後的不安,對著這位他最心腹的臣子吐露了。
“人有雙腿,始能攀爬行走,國有文武便如同人之雙腿。
但自安史以來,武夫當國,動輒殺人以樂,輕視文臣者,至今仍多不勝數,此積怨已有數百年。
若我大周將朝廷之權柄,全部交予儒士之後,安知日後他們不會報複武夫這二百年來的凶蠻?”
張鉊說這話的時候,心裡明白的很,不是會不會報複,而是一定會報複。
雖然韓琦那句‘東華門外唱名者方為好男兒’真假尚且存疑,但這句話既然被記載了下來,不論是不是韓琦所說,那就代表了一種普遍的社會認知。
自北宋之後,賊配軍,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正三品參將見了從七品知縣要施禮等酷烈的報複,接踵而至。
張鉊的話,把裴遠都問愣住了,智略如他,其實都還沒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
畢竟現在還是文士需要借重皇帝的威望,才能避免被武人敲詐甚至一刀砍了的時代。
但皇帝現在竟然已經開始考慮文士會不會對武夫進行報複的問題,這該說是未雨綢繆呢,還是杞人憂天?
想了想,裴遠點了點頭,決定還是順著張鉊的思路說下去。
“自大朝衰微,藩鎮割據以來,天下苦武夫手中的刀劍久矣,這不是單純文士會不會報複的問題,壓製刀兵對於朝廷的宰割權,已經是天下人的共識了。
聖人無法對此視而不見,更不能因為畏懼未來,而不抬高文臣的地位。
不然做事全憑手中刀劍說話,是無法長久的,這二百年的禍亂,也總要有個說法。
陛下聖文神武,恩澤布予四海,正是撥亂反正又不至於讓事情徹底倒向另一個極端的不二人選。
聖人如果不能解決,那就要留給兒子兒孫。
曆朝曆代中,後世子孫能接近甚至超越開國大帝者,唯先漢的太宗孝文皇帝,世宗孝武皇帝,中宗孝宣皇帝三人而已。
此事,斷不能留給後人來辦啊!”
好吧!張鉊很自知的點了點頭,很明顯,彆說之前,就是之後的一千多年中,也沒有任何朝代能連續出文帝、武帝、宣帝三位高水準帝王的,以至於被夾在中間,有中上之資的漢景帝,都顯得暗然失色。
誰知道自己後代中,會出些什麼奇葩玩意。
裴遠說的對,這也是他該解決的問題,就算目前沒有解決辦法,那也不能因噎廢食,總要一步步的來解決。
好在馮道因為受降禮製的問題,已經在趕來長安的途中,不用等待太久。
張鉊很快采納了裴遠的建議,用裴遠來解決政務方麵的改佛,用馮道來嘗試解決文化上的問題。
。
馮道今年已經六十六歲,精力大不如前了,而張鉊用人,也喜歡用張希崇、和凝、郭天策這種能乾政務的。
馮道雖然掛了參知政事的銜,但基本隻乾跟禮部相關的事,最大的功績,也就是在故紙堆裡給張鉊考古姬周的製度。
所以馮道實際上已經有了想要辭官歸田的想法。
不過,這一次一到京兆長安府,還沒過霸橋,就被張鉊遣車駕直接給接到了未央宮中,然後隻喝了一杯熱奶茶,張鉊就將這個巨大的議題,拋給了馮道。
馮道不慌不忙的聽完了張鉊的吩咐,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神色。
他不是驚喜自己將被重用,而是驚喜於這位喜歡當陸地神仙的皇帝,還是知道分寸的,他沒有想用河西六法宗來取代中原佛門。
馮道當即把手一叉,大讚“陛下真乃五百年出的聖主也!不過若要改二百年風氣,再興漢唐,光是六法宗不入中原,還不夠!”
張鉊看到馮道這麼一副做派,立刻就明白,自己在香積寺差點挨刺一點也不冤了。
原來連馮道的這樣的人,都認為自己要用河西六法宗取代中原佛門,將俗世和天國都掌控在手中。
張鉊不由得起了一身冷汗,好在自己頭腦清楚,沒有親自出手如同郭榮那樣的滅佛,不然那可就真是要引起天下板蕩了。
“今日既然請馮公來此,還請暢所欲言,吾還需要做些什麼,可一一道來。”
馮道臉色一肅,收起了之前的那股拍馬屁的讚歎臉,“臣請聖人將六法宗遷出河西隴右。削減中書省職權,或者不要將中書省視為內廷而與外廷相對!”
臥槽!張鉊一下就跳了起來,六法宗與內廷中書省,就是張聖人的內外兩隻手臂啊!
這還沒上位呢,就要讓我張聖人自斷雙臂?
一邊的裴遠被嚇得冷汗直流,他知道張鉊可以忍受臣下哪怕一些無禮的舉動,但肯定不能忍受臣下覬覦他的權力。
果然,怒火萬丈的張鉊戟指馮道,大聲喝罵道“毛錐子欲奪我大權耶?汝本臣子,何敢言此事?”
毛錐子就是指毛筆,乃是此時武人最喜歡嘲笑文臣的話。
曆史上史弘肇更是公然宣稱,安定國家社稷,長槍大劍就足夠,何用毛錐子。
張鉊確實被馮道的氣炸了,這讓他聯想到了中晚明皇帝被文官集團鉗製,以至於要依靠太監來保證手中權柄的事情。
馮道毫不畏懼的看著張鉊,這份無所畏懼,來自他對張鉊的了解。
要是在朱全忠、李存勖等君王帳下,馮道打死也不敢說這些話,因為說出來定然會被一刀砍死。
但是在張鉊這裡不,既然張聖人要做儒家的聖君明主,那就得遵從聖君明主的規矩和玩法。
哪怕馮道說了這些大膽的話,張鉊是肯定不會將他處死的,最多就是罷官、罰俸。
“河西隴右雖是邊地,但自先漢冠軍侯擊破匈奴以來,就是國家臂膀。六法宗不出河西隴右,天長日久,移風易俗,河西隴右就將與中土割裂,豈非自斷臂膀?
今聖人以中書省收朝廷大權,固然可以使陛下一統江山,建遠邁漢唐之大朝。
但日後子孫效彷,內重外輕,政出多門,外朝形同泥塑菩薩,就是內亂取禍之道,看似集中權力於帝王,但更可能被野心勃勃之輩掌握。
就算沒有外臣掌權於中書省,若陛下子孫中出一隋煬帝那樣的膽大操切之輩,前隋二世而亡的舊事,也未必不會重演。”
張鉊狠狠盯著馮道,表麵怒氣還未消退,但實際上已經清醒了一些。
他也在思考馮道的話,六法宗會造成河西隴右與中原文化的割裂。內廷中書省權力不斷擴大,最後會架空外朝,細細思考下,竟然都還不是危言聳聽。
看到張鉊在考慮,馮道伏地再拜,對張鉊說道。
“臣苟活六十有六,官居部卿,位尊宰輔,人生已然圓滿,本可以不說這些話自取禍患。
但陛下實乃聖君,臣方才敢以直言上告,請陛下思慮。”
張鉊思考了片刻,將馮道從地上親自扶了起來,“朕方才怒急攻心,言語多有不當,還請馮公不要往心裡去。
六法宗與中書省,實乃朕手中刀劍,身上甲胃,暫時不可輕動。”
馮道被張鉊親手扶了起來,臉上竟然老淚縱橫,“陛下真聖主也!臣方才所言,也不是要陛下現在就自去刀劍、甲胃。
而是六法宗與中書省,非天縱英主不能掌握,陛下能用而子孫不一定能用,宜早做準備。”
張鉊連連點頭,“誠如馮公所言,朕一定會細細考慮的。”
張聖人知道,馮道敢這麼說,除了本身就有點道理以外,還是在對張鉊身上的無上天身份有所不安。
這股不安,深植於受了儒、法等家千年影響的中國人心中。
兩者的關係,也是張鉊在統一後,必須要好好思考的了。
想明白後,張鉊正待再安撫一下馮道,外麵侍衛來報,尚書令,同中書門下事,張周真正的宰相張希崇,於四日前,病逝於東京開封府。
張鉊愕然了半晌,這位成長於契丹,成年之後率三萬人南歸的五代辛棄疾,最能豁出去給張鉊乾事的重臣,去世的實在有些不是時候啊!
這下朝廷的人事,又該如何安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