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城廣濟河紅石橋碼頭。
搬運工劉丙剛剛卸了一船從山東運到京師的活鴨，從商船主事那裡收了工錢，反複數了兩遍確認後，連連道謝，提著一條破破爛爛的灰布毛巾擦著汗，便向不遠處的茶攤那裡走。
劉丙原名劉三兒，自古窮苦百姓少有個正規的大名，所以他這個名字是按照本家同輩男丁排行來隨意定的，但是國朝新立後，街坊有個讀了些書的，說前漢高祖皇帝本名劉季，若以民間的稱呼，那就是劉老三，恰與劉三兒同名，不如改了。
於是劉三兒就變成了劉丙。
劉丙做完了工，便在孫婆婆茶攤上花一文錢買了一大碗茶，茶葉都是磚茶，茶梗粗糲，但水中加了些鹽，正適合碼頭工人這樣重勞力、出汗多的飲用補充鹽分。
孫婆婆也是個苦命人，她那丈夫死的早，大兒子十多年前給商人看送車隊，在河東遇到土匪丟了性命，二兒子入了禁軍，卻跟著童貫去了河北，就此被遼人殺死。
若此時還是趙官家坐天下，隻怕孫婆婆早就孤苦無依悲慘死去了。但王皇帝坐了龍椅，執掌開封府尹的就換成了包龍圖的後孫，在開封府衙門的支持下，孫婆婆在紅石橋碼頭附近開了一個小小的茶攤，專門為碼頭工人們提供熱水。
朝廷推廣鐵皮爐，百姓若嫌棄鐵皮爐貴，商家們也會貼心地推薦陶爐，蜂窩煤也不貴，似這種事關百姓生活的物資，戶部盯得相當緊，哪個敢囤積居奇，就要抄家流放。
劉丙喝了大碗茶，便湊到旁邊的柳樹下，看一幫閒了下來的搬運工玩遊戲，湊近一看，卻是“升官圖”。
這遊戲據說是朝廷的將軍、受封溫縣子爵的石勇推廣的，曾遭到朝廷那位大名鼎鼎的女翰林李清照貶斥，但官府也不禁止，於是就這麼流傳了起來。
“升官圖”遊戲乃是兩塊木製的棋盤對拚，二到六人皆可以玩耍，棋盤上有各種漢字圖案，以四麵陀螺當做骰子，從“白丁”出發，先走到棋盤中央的“太師”、“太保”、“太傅”者為勝出。
棋盤自然是從孫婆婆那裡借來的，有工人來了活，立刻就有人補上，這種類似於“大富翁”的遊戲，因為簡單，沒有那麼多文人的規矩，故而在碼頭工人中很受歡迎。
劉丙斜靠在一棵柳樹下，抱著雙臂笑嘻嘻地看一群工友們玩耍，秋初的暑氣未消，天氣仍舊炎熱，五丈寬的廣濟河上，偶爾吹來一絲涼風。
對於開封府的變化，對於天下的變化，劉丙了解的並不多，他隻知道，王皇帝來了後，京師的糧食價格徹底穩定了下來，最近幾年還有從嶺南甚至大越李朝那裡運來的白米，價格也不貴。
最能夠讓他感受到巨大變化的，其實就是眼前這條廣濟河。
新朝初立，就迫不及待地招募民夫，與前朝的禁軍一道對廣濟河進行了一次全麵的疏通，分段堵塞河道，挖掘淤泥，劉丙就曾受募乾過這種一般人都乾不了的重體力活。
他隻記得，那時有個挺和氣的軍官，據說是什麼水師指揮使，每日都來巡邏檢查，連給民夫的夥食都仔細察看。
朝廷給的工錢雖然不高，與前宋時大抵一致，但包夥食啊！軍中的一鍋燉，雖然沒有什麼肉，油水也不多，但是量大管飽，火頭軍也和善，隻要吃得下就隨便吃，唯獨不能浪費。
廣濟河被疏通後，朝廷下令，開封府的衙役們到處宣示，隻說百姓們可以繼續沿河洗衣、汲水，但不得隨意倒泄便溺，不得汙了河水。
而城中百姓們家中的茅廁、馬桶，都有官府組織的鄉民趕著驢車來收集，然後運到城西，製成熟肥，刷洗馬桶的水，也不得隨意傾倒。
所以廣濟河水這幾年水質愈發得清了，至少沒有了前宋時的那股散之不去的臭氣，偶爾有孩童在水邊嬉戲，也被巡街的衙役們作勢驅趕，便連溺水身亡的事件也少了。
劉丙覺得開封府乾得最漂亮的一件事，就是對碼頭的監管。先前京師諸多碼頭的搬運工，都是被一些權貴豢養的打手們把持著，比如劉丙在前朝做事，每日還得上交份子錢。
但朝廷對京師前後進行了兩次大掃蕩，開封府的黑惡勢力被一掃而儘，不少平日裡耀武揚威的潑皮無賴子，就被衙役們拿鎖鏈一拴，被朝廷發配到了各處，專門乾修路挖礦的苦力活兒。
劉丙家的前街那裡，一個老婦的兩個兒子平素在街頭仗勢橫行，結果一個發配到了陝西，一個送去了山東蓬萊府，那老婦氣不過，每日在街上汙言穢語亂罵。
若是在前朝，衙役們大抵是管都不會管的，除非街坊們忍不住了，送些錢財，才會出手管上一管。而本朝呢？那老婦連罵街了兩日，就被巡街衙役勸說無效後直接送到了大牢，硬是坐了七日才放出來，自此再不敢罵街了。
如今碼頭有衙役巡視，潑皮們早就銷聲匿跡，開封府又出了公告，凡碼頭搬運，工錢必須當日結清，商家不得以任何借口拖延，否則便要扣留財貨。
所以劉丙和工友們，再也不用擔心被商家克扣了工錢，也不用擔心突然冒出來一夥潑皮，說這碼頭是他們的，要來收取保護費了。
朝廷北伐對於劉丙來說，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他長這麼大，此生出過最遠的一次門，還是七八年前往當時的南京應天府、本朝的商丘府送一批物資。
所以朝廷在河北、遼東打生打死，劉丙並不關心，他隻是摸著褡褳裡的銅錢，估摸了一下數量，覺得今日也差不多了，可以休息一下了。
每日辛苦勞作得錢一二百文，足夠一家三口生活了，劉丙盤算著過一會兒回家時買上半斤豬下水，約上幾兩豬頭肉，再將去年元旦時買來還剩下半瓶的“一口倒”拿出來，晚上也小酌一番。
又有一條船靠岸，有個管事模樣的人，穿著長衫匆匆走過來高喊：“蓬萊府新到茶葉，來十個有力氣的夥計！”
劉丙便跳起身來：“選俺！俺有的是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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