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起傳!
劉小七早上起來第一件事,不是洗漱,而是打掃牛棚,重新填滿食槽,再去水井打來水把水槽倒滿。做完這三件事,他才能去夥房匆匆喝上一碗半乾不稀的豆粥,然後去給挑水匠打下手,忙上整整一天。如果運氣好,那天負責做飯的挑水工心情好,還會給他一小塊臘肉香腸,那才真真是極好極好的。
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哪裡人,隻知道多年前跟著父母逃荒,最後在富順落腳。起初日子雖然辛苦總算還過得,可惜幾年前奢安之亂,富順周遭一日三驚,劉小七的娘生生被慌亂的人群踐踏而死。沒過多久,貴州打得太凶,官軍幾無兵丁,衙門按律抽丁,劉小七的父親不幸中選,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孤兒劉小七交完最後一擔佃糧,地主家的管事歎口氣,看看他還沒成人小腿粗的大腿,告訴他,原本佃給他們家的田和房子,地主要收回去了。
劉小七也沒吵鬨,他裝了剩下的糧食,扁擔一頭挑舍不得丟的瓦罐陶盆衣裳鋪蓋,一頭挑兩大口袋五穀雜糧,懷裡揣了他爹留給他的一吊錢,頭也不回的離開了他們落腳三年的村莊,來到富順鎮上。可惜來到鎮上的第一個晚上,糧食被地痞搶了個精光,破碗破盆衣服被卷則被乞丐順手牽羊。劉小七原本認為自己不是跟著叫花子要飯就是學著地痞偷摸拐騙,但李家新鹽井招工的消息給了他最後一絲希望。
原本是看不上他的。誰能看上他呢?站直了和長條板凳一般高,正麵看和板凳一樣寬,側麵看和板凳一樣窄。挑水匠吃的是力氣飯,那裡麵,吃得好!天一頓肉,餐餐都見米,頓頓都見油。但是鹽井也是真的苦,挑水匠挑一天鹵水下來,手酸得拿不起筷子,腳重得抬不過門檻!劉小七瘦乾得就像一根沒長好毛竹,哪個井上會要他?
但老天偶爾也會睜睜眼。正在劉小七打算出了李家的鹽井就去西街儘頭的破廟拜叫花子頭頭當乾爹的時候,李家那個老二,當時還叫李仲官兒的少爺走進來問了一句,招了多少人?
劉小七後來也想,當時自己一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就敢那麼直愣愣地撲上去抱住李仲官兒的腳,任打任罵也不鬆手。眼看李家的家丁要打死他了,李仲官兒彎腰問“你是要錢呢?還是要口飯吃?”
“我就要口飯吃。”劉小七毫不猶豫地回答。
然後他就被仲官兒做主留下了——“讓他做做雜事,喂牛看火,過不了幾年,也有一把力氣,就挑鹽水,總歸餓不死。”雖然鹽井的管事連說倒黴,從來不給劉小七好臉色看,但他終於有了一片瓦睡覺,有了一碗稀飯飽腹。
“小七!來吃肉!”
夥房裡當值的挑水匠在喊他。劉小七晾完最後一件衣裳,濕著手在自己的千層補疤衣服上來回擦,兩條細枝腿乾跑得飛快,扯著嗓子火燒火燎地吼“給我留一塊!”
劉小七在歡喜中午要吃牛肉,而他每天晨昏祝禱請神仙菩薩保佑的大恩人李仲官兒則剛剛算完分家之後的第一筆賬,對幾口新舊不一的鹽井終於完全做到心中有數。
他雖然從小跟著師爺下井送鹽,挑工算賬,但畢竟那時他做不了主,連二把手都算不上。彆說他,就是李齊當時看得跟眼珠子一樣的李永伯同樣算不上是二把手——那是鹽師爺王煥之。
在富順,能當上鹽師爺的都不是普通人。鹽商一般會選擇自家可靠的族人宗親,從少年時開始培養,等到壯年時得用,沒有十數年光景是不成的。鹽師爺是鹽商的智囊,參謀,他須通曉人情世故,曉得分寸進退,對鹽課衙門上至提舉下到庫大使喜好性情心中有數,精明能乾,打得算盤,寫得文章。他陪著東家應酬進退,樣貌還要好,斯文儒雅,才顯得體麵。
“年前事情暫時先擱下罷。”李永仲擱下狼豪筆,揉著手腕,隨口吩咐候在一邊的梧桐,“現在年關將近,你去問問大管事,今年大哥一家要不要在府裡一起過年?還是他一家子單過?”他嗤笑了一聲,道“說這些真是沒意思透了。”
王煥之勸他一句“這也是好事,以後橋歸橋路歸路,東家也不要將此事放在心上,不過在人前還須小心些——”他頓了一頓,道“那畢竟是你兄長。”
李永仲擺擺手道“不說他不說他,沒得掃興。”接著端正了臉色,露出深思熟慮之後的慎重來,他皺著眉頭想了半刻這才開口“過年倒也無甚好說的,無非就那些,今年父親的事在,還簡便些。不過就有一事,我想了幾日,還是拿不定主意。”
“東家請講。”聽李永仲說得嚴重,王煥之也坐正身體,道“東家先勿憂愁,凡事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師爺想哪裡去了?”年輕的家主失笑道“不是你想的那些。”他乾脆了當地說“我在想,年前,要不要去拜訪一次我那嶽父大人?”
聽到是這個問題,王煥之的眉頭也皺了起來。
婚約既成就沒有反悔的道理。但自從那位陳千戶在李齊後事上來過一次之後,竟是連個消息也未給李永仲送來過。偏生前些日子他忙得焦頭爛額,生生忘了自己現下已經不是單身子人了,還有未來嶽丈一家的正經親戚。兩邊維持著一種詭異的安靜,不過就連李永仲也很明白,作為晚輩,一直對嶽家不理不睬是失禮至極。前段時間還能用家務事來打打掩護,現在年節將近,卻不能還用同樣的說辭。
“這倒很是。”王煥之曲起指節在桌上敲打兩下,沉吟片刻道“此事原也不難辦。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東家的嶽家自然不能當尋常親戚待,但是這一位……”他意味深長地說“便是有些不大妥當。”
不大妥當這話,在李永仲心裡,當真是說得極貼切的。
按陳顯達自述,李齊與他是救命的恩情,但現在畢竟人走茶涼,李永仲對此人毫無了解。縱然他相信李齊不會坑害他這個做兒子,但是卻不敢輕易相信幾乎是陌生人的陳顯達。更不用說他還有個千戶身份——
“我寧願我這嶽丈默默無聞,也好過他是個千戶營官。”李永仲皺著眉頭對王煥之說“這件事難辦得很。曆來匪過如梳,兵過如篦,再看看同家裡打交道的鹽課衙門下的兵丁,我倒寧願沒有這樁婚事。”
王煥之安慰他道“東家想得倒也不錯。但觀這位陳老爺行事為人,還頗有幾分章法從容,應不是那些貪得無厭之人。況且如今年月不安穩,敢往貴州行鹽的商隊越來越少,說不得我們自己就得張羅起來,還有……”他頓了頓,眼見對麵的李永仲露出一絲笑來,方道“令嶽手上有兵,聽說還有自遼東歸來的家丁?那當真是極好的。”
“你真是想得太好。”雖然是一句責備的話,但李永仲卻笑盈盈的,臉上看不出什麼惱怒的神色來,王煥之笑著給他賠了罪,顯然也是知道雖然東家嘴上這麼說,但心裡卻同自己想的並無甚區彆。
“如今隻希望我這嶽丈大人是個正人君子。”說完他自己醒轉過來味道,苦笑著搖頭,“是我說錯,隻要吃相彆太難看,那其餘一切都是萬事好商量。”
王煥之見他年紀輕輕,卻日日過著苦行僧般的日子,畢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情分不同,忍不住勸他一句“仲官兒,你這就過於自苦。雖然是父母之言,但夫妻一體,須得過得和睦方是好事啊。”
“既然嫁給我,我當然得護她周全。師爺這句說得倒奇怪。”李永仲笑著說道,似乎渾沒當作什麼大事。而他也的確說的是心裡話一朝穿越,十幾年的古人生活過下來,李永仲同周遭人等幾乎沒有什麼區彆了。或者說,唯一的區彆是,他知道那個慘痛的結局,所以如今一切努力,都不過是為了在未來能夠活下去罷了。
他當然想過婚姻,甚至幻想過能遇到一個合意的妻子,不談甜甜蜜蜜,也是恩愛和睦,相扶相攜地走下去。但這些在四百年後隻能談得上是基本的要求,在四百年前的當下,顯得格外不合時宜。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從沒有子女什麼事。李齊為他訂下了婚事,他隻能彆無選擇地接受,同時接受一個可能裹了小腳,念著三從四德大字不識一個的妻子。
想到這裡,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努力是一個可悲的笑話。或者說,為了活下去,他放棄了太多的東西——未免意興闌珊。
王煥之擔心地望著他,欲言又止。
他對李永仲的確是有幾分格外不同的感情。王煥之五歲開蒙,十七進學,當年也是富順風光一時的人物,但後來世事難料,舉業受阻,心灰意冷之餘接受了李家老爺的邀請出任李家的鹽師爺,也是那時候,他認識了李家的二少爺李仲官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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