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起傳!
李永仲從井場回來,他剛下馬,將韁繩交到梧桐手裡,人還站在大門口,就見大管事李三忠匆匆忙忙地從門裡走出來,行禮都不及,走到他身邊附耳低語數句。李永仲聽完了,挑挑眉,率先大步朝府裡走,大管事緊跟在他身後,輕聲問道“仲官兒,人還在外書房裡等著呢,是不是現在就去見一見?”
“在外書房?”李永仲自言自語一句,隨即想到了什麼扭頭對李三忠吩咐道“你同那人說,我先去換身衣裳,隨後就過去。”
李三忠恭謹地應了個是,整整衣袍就退下了。李永仲站在天井裡眯著眼睛想了一回,也不隻想到了什麼,嘴角清清淡淡地扯出一個笑來。貼身小廝梧桐大著膽子問了一句“仲官兒這是遇上好事兒了?看著實在高興。”
他輕笑一聲,也不答話,自顧自地往無事堂方向走。梧桐被他扔在原地愣了半晌方才趕緊跟上,李永仲待人溫和厚道,梧桐與他同長,性情上也更活潑大方些,此刻不由在心底腹誹道“真真是怪毛病,不高興不講,這高興也不講!”
外書房在無事堂的左廂房,李齊在世時,曾經是一位小妾的住處,不過早早就去了,後來空置下來,放些陳設茶器,充作喝茶的茶室。等李永仲搬進來,便改為外書房,日常是李永仲的待客之所,至於他自己的內書房,則專門布置在正房的暖閣裡頭。
“大嫂讓你這個小丫頭過來,還真是了不得的信重。”剛伸腳跨進門裡,李永仲就看著麵前這個一臉緊張的小丫頭跟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嚇了一跳,他伸手解下搭護丟給梧桐,然後三步並作兩步走到羅漢榻邊坐下,端詳麵前惴惴不安的小丫頭一眼,李永仲接過李三忠遞到手上的熱騰騰的茶碗喝了一口,頓覺通體舒泰,這才開口不知感歎還是譏諷地續道“說罷,如今這情形下,大嫂還有事想著找我,也是難得了。”
富義鹽課司的提舉崔永明主事富順鹽事已有八九年,說不得就要老死在此任上。和徐州鹽課司提舉的三甲同進士相比,崔永明是舉人選官,早早就絕了仕途上的心,一心想著在富順這個安樂窩過他的安穩日子。
比起他的前任,崔永明自認自己還算個好官——他也收孝敬,但從來不白收,總是要替對方了結心願才好;也不過分催逼,若能抬手的地方,看在對方孝敬的銀子份上,崔大老爺也願意當個好人,略抬一抬手。
但眼下,崔永明實在是遇到一樁難事。
“這真是難!”他同辟作幕友,叫作陳遠的文案長籲短歎地抱怨道“何曾想過還有這樣的事呢?一個房頭的親兄弟,如今倒分作兩家人!那個舅家也是個不明事理的,他分明是兩姓旁人,怎麼好去插手彆人家的事?”
陳遠笑著給崔永明沏了一杯茶,小拍了東家一記馬屁道“所以說這便是商戶的粗鄙之處了。眼中口中隻有錢利二子,怎麼比得上老爺束發受教,讀聖賢文章許多年?也正因此,老爺正應該以正道教之導之才好。”
崔永明得意地捋了捋頜下三寸胡須,故作謙虛道“明誌這是大大的折殺我了。不過前頭那句話說得倒是沒有錯處,長幼嫡庶,亂了規矩家法,就是禍家的根源啊。”這位鹽課司的提舉半真不假地感歎道“這也是朝廷派我等牧民的真意。”
兩人說笑一陣,又轉到正題上。崔永明一麵將收到的帖子遞給陳遠,一麵略帶苦惱地道“富順這幾家大鹽商都不是什麼好相與的。劉家的這位家主更不是個省油的燈,我早聽說他同這川東地麵上好些人物都有手尾,平日裡我就盼著他們早日完鹽,這樣大家都便利,怎麼如今還要擾我清靜呢?”
“東家這話說得差了。”陳遠老大不客氣地道“東家身負富順鹽課提舉一職,這一地舉凡灶戶,井場,鹽商都該當正管,怎麼是擾人清靜呢?”又意味深長地道“東家說這話,萬一傳到上官的耳朵裡,便是麻煩,這為官之人,切切小心怨望二字啊。”
崔永明歎了一氣,搖頭苦惱道“這些我如何不懂?但此事並無成例啊!我倒是聽說江南有商戶入股,可這畢竟是井場!關係鹽鐵的大事!”
陳遠知機接道“正因如此,老爺才要平穩為上!”他抽了根毛筆拿在手中,道“在下試為老爺開解一二。如今老爺煩惱的不過是劉李二家請托之事,”陳遠在紙上寫了個李,又寫了個劉,咳嗽一聲,續道“其實此事說難不難,說易不易。”
“怎麼講?”崔永明來了興致,問道“此事關礙之處就在一個鹽上,雖是老爺我的職司,但如今鹽業這情形,與國朝開國之初早已不同,便稱商民自便也可說得。不過到底朝廷自有法度,我卻是不敢做這個主。”
“老爺說得不錯。此便是難處,不過,在下也說,此處也是易處。”陳遠成竹在胸侃侃而談道“如今開中法名存實亡,井場說是官營,不過是麵兒上的事,誰不知道這是各家鹽商的產業?從這裡想,其實就簡單許多老爺不過是給他二家做個中人,他二家願入股的,願賣股的,不過就是買賣而已,老爺秉持道義居中也就是了,如此兩便,老爺與他二家各生歡喜,如何不好?”
崔永明凝神想了半刻,將手掌猛地相互一擊,長出一口氣,哈哈大笑道“是極是極!明誌不愧是我的諸葛司馬!好好好,就照你的辦!來人啊,”他喚進一個衙役,吩咐道“明日給劉家送個口信,就說劉奎請托之事老爺我準了!”
吩咐梧桐將荷香帶下去,李永仲隨意擺弄著一個紫砂的茶盅,見李三忠紅漲麵皮立在邊上,他嗬嗬一笑,將圈椅一指,同大管事講“你這裡著急上火的,我看了真是難受啊!彆站規矩了,李叔年紀也不輕,坐下鬆快鬆快。”
李三忠告了個罪,半個屁股粘椅子地坐了下來。他臉上麵上雖然儘力隱藏,但仍看出幾分痛心與憤怒的神色來,聽李永仲聲音輕快,忍了又忍,最後仍是憤憤地開口道“仲官兒,這伯官兒行事實在太沒有分寸!老爺百日未過,屍骨未寒,小人不信他就能做出孝期納妾的混賬事來!”
“他膽子還沒包天,劉家那位舅爺又是個油滑的,定是要同他商定待出孝之後再抬進門。”李永仲唇角帶笑,但眼中卻殊無半分笑意,他慢條斯理地脫了鞋,在榻上盤坐,低眉垂眸道“不過,這劉三奎定不會莫名其妙地好心將個女兒舍給我這個不成器的大哥。”
“這……”李三忠勉強按捺下滿心怒氣,皺眉想了一陣,麵上神色變幻,最後他斟酌著開口“仲官兒,小人倒有個想頭。”
“說。”
“小人聽說,仲官兒這季的鹽稅像是交不上了。前兒也聽護衛中間在說,有人聽走私鹽的吳老二酒後胡吹,有人賣了不下五千斤鹽給他,後來他酒醒了,再有人問,便死活不承認了。”李三忠越說越覺得此事並非虛傳,越發篤定道“我看伯官兒這回行事,多半要著落在這事上。”
李永仲勾唇冷笑道“此事連你都聽說了,我那好大哥還以為他行事周到隱秘,卻不曉得半個富順都曉得他庫裡頭沒幾粒鹽了。真是一等一的蠢才。”隨口評價一句,他麵上的嫌惡還在,卻談起了其他的事來“我聽王煥之說,這些時日,劉家的井場忙得很,連著好些日子燈火通明地趕工。”他唇上噙著一抹笑,但看著實在是比生氣之時更讓人膽戰心驚,“我還道這位劉家舅爺今年要奮發一把,沒想到原來是給自己的好外甥準備的啊。”
說著他不知想到什麼,麵上突地一鬆,換成風輕雲淡,撿了桌上的一柄擺設玩器的如意玩,同李三忠笑道“李叔不必如何緊張,他想做的事我心裡頭已儘知。”李永仲耐人尋味道“這天底下啊,萬萬不敢的就是以為自己多聰明,不然,何止是竹籃打水,隻怕還要將這百多斤肉給搭進去啊!”
李三忠看他樣子,心裡微微有些異樣,卻不敢問,隻唯唯幾句,便說府中事忙,行禮告退了。李永仲叫住他,輕輕一歎,臉上顯出幾絲複雜神色道“你去庫中尋摸幾支前兒買進的老山參,再包幾包上好的藥材,一同給璋哥兒送去。另給大嫂托付一句,就說我承她的情,讓她千萬保重自己和我那侄兒。”
這話李三忠很愛聽。他感激地朝李永仲臉上看了一眼,卻發現對方臉上多是歎息無奈。因此也隻好說一句“仲官兒這番心意,就盼著伯官兒能知曉了。”
李永仲一笑,悠悠道“他知不知曉也並不如何重要。不過是婦孺無辜可憫罷了,我倒是想著,若李永伯真有那一日,知曉大嫂的手尾,他又將如何呢?我那大嫂,”他輕笑一聲,“又要如何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