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起傳!
“川東?”陳顯達挑了眉梢,又在嘴裡仿佛咀嚼一般低聲自言自語地重複了一遍道“川東?”
崔州平輕聲道“離著太遠,實在是看不清人。但是我瞧著,那寨牆上頭開始隻有一個人,後來仿佛才上去了第二個人。”
“崔文案的意思是,這寨子裡彆有隱情?還是說此處苗人有人煽動?卻不一定是奢安一流的夷人?”陳顯達擰緊眉頭,他若有所思地摸索著刀柄上鯊魚皮粗糙的手感——這還是那柄險些被山匪搶走的女婿李永仲送的倭刀——片刻眯了眯眼睛,“既然有人搗鬼,那更要揪出來!看看誰敢在老夫眼前生事!”
陳顯達話雖說得滿,但動手之時卻萬分謹慎,不僅調了所有的弓手過來,還將各百戶旗下的悍勇之士集中到一起,俱是人人穿了三兩層甲,他如此安排妥當,躊躇一會兒,咬咬牙讓陳明江把李永仲叫來。
李永仲來得很快。護衛們雖不同明軍一處紮營,還是挑了個能互相照應的地方休息,陳明江半柱香的時辰都沒用,便帶著李永仲過來了。陳顯達也沒避開他,待女婿同他行了禮,便直截了當地問道“仲官兒,你此番出來,護衛們可帶了火銃?”因怕李永仲誤會,還特意和他解釋“此番不同平日,蠻子們在山上的寨子裡,實在難打,我此番出營沒帶火器,雖調了弓手上去,但仲官兒也曉得,這從下往上射,射不了幾箭胳膊就軟了,一會兒待他們停手,就讓火銃手接上,掩護兒郎們向上衝!”陳顯達發狠道”這回老夫必要一鼓而下!”
“既然是嶽父,那沒什麼說的。女婿現下手裡頭攏共六十人,俱帶了火銃。”李永仲爽快地應下了,他說的話讓陳顯達並陳明江都嚇了一跳!他們二人都是老軍伍,彆說六十支,便是六百支火銃也是見過的,但那是在大軍之中,像李永仲這般,有六十人便配六十把火銃的奢侈,如此全備火器的闊氣,便隻有遼東邊軍的車炮營能如此了!
因戰鬥迫在眉睫,陳顯達便沒有同李永仲再多說什麼,隻囑咐他道“戰場之上刀槍無眼,一會兒你不許到前麵去,就呆在後頭!”說完便匆匆離開,卻將陳明江留下,吩咐他道“你這個妹夫膽子奇大,一會兒他若要走動,許他,若要往前,你給我看好他!”
陳明江自是聽令,往李永仲身後一站,便如個跟班隨從半步不離。先不提李永仲如何的哭笑不得,但說陳顯達,他往軍鼓前一站,長長籲出一口氣,將盔帽一脫扔給邊上親兵,把鼓槌拿在手裡,手上用力,先緩後急,“咚咚咚”地敲響牛皮大鼓!
鼓聲響起,原本沉默的明軍隊列中便爆發出三聲極熱烈的呼喊“萬勝!萬勝!萬勝!”受命出擊的兵士們便按照次序步出陣列,在各自哨長什長的帶領下組成一個個小小的戰陣,而弓手則聚集到站成彎彎曲曲不太直的三列橫排,從箭囊中抽出羽箭插進腳邊的泥土裡,戰鬥一觸即發,空氣中某根不知名的弦繃緊了,鼓聲越發急切,那些平日裡或者沉默,或者油滑,或者勇敢,或者怯懦的兵士們猛地自胸腔當中爆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呐喊“萬勝!”
在第一次試探之後,明軍沒有浪費時間,立刻投入兵力,戰鬥就此開始。
兵士們沒有浪費體力在距離寨牆半裡地外開始跑起來,而是先如常人一般走動,待到一百五十尺開外,兵士們加快了速度,個彆性急的人想要大步邁開步子,卻被領頭的哨長什長們壓住速度,如此又走了兩百尺,寨牆上已經有零星的竹箭射了下來,不過力道太弱,兵士們隻是略略低頭,將盔帽稍稍拉下護住麵部;最後三百尺時,兵士們陡然加快速度,每個人都拚命地開始奔跑,而此時,原本稀稀落落的箭矢一下密集起來,兵士們曉得,若此時停下便是個死!而僅僅一個呼吸,幾個運氣不好的兵丁就立時倒在地上!
跟在步兵身後前進的弓兵早早在三百尺開外停下,盔帽上插著一支小紅旗的軍官走了出來,他眯著眼睛打量半天,待寨牆上箭如雨下時方才張弓搭箭,舉起手臂遊移片刻,像是找準角度了,已經將弓弦拉到極限的手指立刻鬆開,銳利的三棱箭頭立刻向著寨牆上的苗人拋射而去!
以此為信號,成三列橫排的弓兵們立刻舉起了手中的角弓,卻並不是三排同射,而是自第一排開始,依次發射,如是往複,箭雨不斷。寨牆上立刻響起陣陣慘叫,奔跑中的兵丁中歡呼一聲,有那腳程快的,已經撲到了山下,正要朝寨牆上攀爬!
值此山寨的生死關頭,苗人也再顧不得了,在首領的拚命催促下,上身的青壯一起合力,將足有成人頭顱大小的石頭往下傾倒,年輕女子則燒熱了開水,一股腦地從牆頭上澆了下去!
隻片刻的光景,越來越多的明軍已經趕到山頭寨牆之下,這裡地形逼仄,一麵臨空,滾木礌石之下,竟是躲無可躲,那熱騰騰潑下的滾燙開水,更把兵士們燙得慘叫連連,幾個被水正好潑中的兵士閉著眼睛亂叫亂跑,不合竟失足從山上摔了下去!
陳顯達看得雙目幾欲滴血,方前進攻順利,饒是他一貫的沉穩,亦是喜色上臉!邊上的百戶官更不用說,人人俱都盼望這該死難纏的寨子能快些討饒認輸,沒成想卻恁般難纏!百戶官們幾乎個個都有人在前頭,看著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戰兵被生生砸死,更有甚者,直接摔下山崖,每個人都是恨得咬牙切齒,都說要屠了這寨子!
馮寶群先前便折了人馬,現在看了更比彆人難受憋悶幾分!他難受至極,跳著腳的問“那弓手怎地停了!?快些射他娘的!將那些蠻子射死在上頭!”旁人忙拉住他,歎著氣同他講“弓手剛才來報,他們現下不敢再射,兩方一高一低,怕射到自己人,隻能讓幾個射術好的一一點射,但先前就射了不少箭,現在累得兩條胳膊都快抬不起來。”
陳顯達聽聞,立刻扭頭朝後吼了一聲“仲官兒!調你的人上來!”
李永仲就在附近。他將明軍的攻擊從頭看到尾。平心而論,嶽父陳顯達手裡頭的這幾百號人馬的確可以稱得上是西南有數的強兵,臨陣不亂,敢打敢衝,帶隊的軍官節奏也掌握得好,若是換個地方,那寨子早就不知被平了幾回,但木稀山這裡道路崎嶇,山勢險峻,明軍又沒帶諸如大盾一類軍械,兵士們竟隻能蝟集在山下,冒著落石滾木,手腳並用地向上爬,往往爬不到一半就摔落下去,生生苦熬!
聽到陳顯達叫他,李永仲心裡頭沒來由地一陣激動,他暗吸一口氣,藏在袖子裡的手攥成拳頭,將早已列隊等候的護衛們掃視一眼,沉聲道“大家都看見了,前方打得慘,陳千戶要請我們助力,這是我李永仲的嶽父,便同親父一般,俱是一家人,不要惜力,放手去打!叫我也看看,無數錢糧,無數汗水供養打熬出來的,究竟是個甚樣貨色!”他再不多說,硬邦邦拋下一句“後退者殺!亂陣者殺!亂命者殺!搶掠者殺!曹金亮,帶人去罷!”
曹金亮的臉上沒有半分平日裡的憊懶神情,隻有一片如堅冰鋼鐵般冷硬的神色。他定定地看了李永仲一眼,抱拳躬身,隻有一句話“陷陣有我,有死無生!”
在曹金亮的指揮下,護衛們也如弓手一般排成三排,但同弓手彎彎曲曲的隊列不同,護衛們的隊列猶如刀削斧鑿一般橫平豎直,他們沒戴平素的黑色折簷氈帽,而是戴了頂形同大帽的鐵盔,雖說樣式同明軍的八瓣鐵帽相似,卻是圓溜溜的一個整板衝壓而成;身上是深黛的半袖罩甲,卻似乎隻是布甲,連釘也無一個。人人肩上背了柄長火銃,乍一看同鳥銃也無甚區彆。
百戶官們的注意力一時被這群民兵吸引,看了一陣便各自議論起來。周謙不住口的稱讚“真真是好兵!臨陣無有一個怕的!個個俱是聽令而動!真不曉得那小少爺如何練出這等兵士!”鄭國才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護衛們的火銃之上,聽周謙說話才收回視線,轉頭同他道“自然是好兵,器械也好。”他指指一個年輕護衛頭上那頂圓溜溜的盔帽,又指指他腳下那雙彆致的草鞋,有些酸溜溜地道“不愧是鹽商家的爪牙,這穿戴!這份氣派!我看,隻有軍門的標兵才勝得過。”
他們還在議論中,護衛已整隊完畢,然後每列橫隊一頭一尾的兩個人自背後摸出一個怪模怪樣扁扁的皮鼓,沒有任何提示,兩個人幾乎在同一個時刻敲響了手中的皮鼓,初時雜亂,很快六個鼓點就統一到了一起,護衛們隨著鼓點開始原地踏步,待腳步聲齊如一人時,這六十個人便向著前方的血肉戰場,無比堅決地邁出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