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小花廳,便是正房有容居東廂,謝家主母鎮日裡打發時間的去處。少年至門前,道聲“羽衣姐姐,煩擾向母親通報一聲。”
等候多時的羽衣笑說“總算來了呢!”引了他進去,道“主母,大郎來了。”
“小孩子家家,哪裡學來的諸般客氣。”正中著福壽大紅遍地金褙子的女子假嗔道“便是恭敬,也不到這個份上兒。”
少年隻是笑,躬身道“見過母親。”
謝主母忙叫他坐了,脫了大衣裳,又讓左右上飲子茶點。因春日尚短,還在料峭時候,又是家中未長成的兒郎,下人並不敢上茶水,而是摻了果子熬煮的甜湯。
諸般忙亂一通,謝家主母李氏屏退奴婢,止留羽衣一個,母子倆方才得了清淨。一時寂然無話,隻聽得些微瓷器聲響。半刻李氏開口“聽聞葦兒貪玩,好在有知缺你。”她歎道“你阿爺托人帶話,道晚間便到,他如此不知上進,必然引得郎君惱怒。”
謝家大郎知缺笑道“葦弟孩子心性,但於課業上不敢半分鬆懈。”輕輕帶過,並不接李氏的話。
李氏道“若如此這般便甚好。”她朝羽衣抬抬下巴,“去將郎君為大郎捎回的包裹取來。”她端詳著謝知缺恭謹微笑的臉,道“你阿爺在信中說,你兄弟二人必不可偷懶,他回來要查看課業。”又說“他給你捎回幾刀澄心堂的紙並幾隻筆,還有一方硯台。一會兒記得帶回去,你阿爺便願意看到我謝家兒郎百般上進。”
“知缺謝過阿爺,母親。不過兒子那裡還餘下許多,這些不如給葦弟。”
“哪裡用得著你給他!郎君給他帶了鶴歸齋新出的紙墨,餘慶堂空懷先生手製的新硯,不然那猴兒哪裡肯依?”李氏笑得拿帕子掩了口,須臾放下,輕咳兩聲,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時候不早啦,大郎先回房讀書,晚間上母親這兒用飯罷。”
謝知缺順勢站起行禮,道“不打擾母親清靜,兒子告退。”少年儀容清雅,姿態端方,片刻後連青色的衣擺也看不到半角。
李氏掛在臉上的笑容一下斂得乾乾淨淨。她把越窯的青瓷茶碗丟在桌上,那青綠的碗盞滴溜溜打了個轉。謝家主母凝神想了半刻,“羽衣。”她皺眉喚道,“你看大郎如何?”
羽衣示意小婢上前收拾,自己一步向前,恭恭敬敬地將李氏攙起來,“是個老成懂事的。”她是李氏的貼身心腹,自與一般奴婢不同,“待二郎也算赤誠,在娘子跟前更是恭敬。”
由著羽衣攙扶,李氏走了兩步,忽地歎口氣,“我也是這般想。雖未托生在我肚皮裡,到底看顧養大,不過這情分二字,說難也易,說易也難,怕就怕這孩子生出些不該有的想頭,攪了闔家清淨。”
羽衣替她打起門簾,輕言細語道“畢竟是娘子一手養大,再論到根上,那何姨娘,”她聲音壓得低切,“畢竟與賤戶小門裡出身的女子不同。”
李氏漫不經心看了她一眼,羽衣額上立時生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她去了多年,何苦再擾亡人清淨?”她撥弄著腕上青白昆侖玉的玉鐲,“再不濟,也是大郎生母,容不得人口舌。”
羽衣不敢多說,隻低頭回道“是。”
“你素來是個好的。”李氏拍拍婢女攙扶她的手,感歎道“可這家裡,慣愛嚼舌根,傳小話的不知凡幾。也是郎君寬宏,並不愛計較。現下小郎們漸大,便如大郎,小時圍著我膝蓋親親熱熱叫娘親,如今見麵恭敬有餘,親近不足,哪裡會不曉事呢……”說著,李氏的聲音便漸低了去。
“這樣也好。大郎是個懂事的孩子,對我,對郎君,心存孺慕,若不是受出身拖累……”她搖搖頭,頭上釵環一陣輕響,“罷了,晚間告訴廚下,多加幾個菜罷,郎君出門許久,難得闔家團聚。”
前年春天,因著謝知缺長大,李氏將他從主院中挪了出來,安排在東邊的小院子裡,據說多年前還是他們的父親,謝郎君待客款友的客院,內裡並東西兩廂,前後兩進,最是清爽便利不過。院中幾株花樹,山石荷塘俱全,景致雖不比野趣自然,也彆有一派精巧意味。
現下正是花開時分,謝知缺在院中略站站,眼中不乏欣賞之意。
“晚間上母親院子用飯,記得折一支花帶上,”他隨口吩咐貼身仆役墨管,“不用開得太盛,選那將放未放的,好讓母親多看幾天。”
墨管應了,又殷殷道“大郎,還是先進屋的好,這時節還涼著,不要貪春凍壞了身子。”
謝知缺回頭笑道“你管得倒寬。”嘴上雖這麼說,腳下到底朝正房走去。
墨管搶了一步提他打起門簾,“也是大郎待下寬宏,小的們才有這個膽子。”
說話間主仆二人進了充作謝知缺書房的東廂,墨管極有眼色地行了個禮退了出去——謝家大郎的書房並不歡迎仆役和客人,就連謝家嫡子,年方五歲的謝知葦也對此知之甚詳。
大約二三十年前,幾乎所有人的家中還是案幾小榻,跽坐為禮,但現在高足的桌椅流行於大家之中,據說就連宮廷之中,除卻典禮之外,高足桌椅也並不少見了。
謝知缺不由慶幸這點萬般不幸之中的幸運。
某個清晨醒來時,千載之後,不,或許是另一個世界的謝知缺再也找不到曾經熟悉的一切,他不動聲色地任由發髻高聳寬衣大袖的侍女為他打理一切,帶他去見一個陌生的女人,喚她母親——所幸通過足夠的練習之後形成本能的身體自然而然地行禮,也幸好那時他已足夠大,並不像幼時那樣稱呼嫡母為阿娘,一般來說,那是嫡子女才有的待遇。
初時他以為這裡不過是某個曆史的片段,直到某天他無意間看到半空中一位白衣青年——腳下三尺青鋒,周身青氣繚繞馳騁而過,而周圍的侍女仆役全都噤若寒蟬跪拜行禮,唯有他無知無畏地與青年對視——直到匆匆趕來的父親厲聲嗬斥他避開。
“無妨,小兒郎未染塵俗,倒叫貧道好生欣喜。”他記得青年由半空落了下來,笑眯眯地問他“小兒郎,神仙好不好?”
“不好。”時年七歲的謝知缺想也沒想地回答。
“為何?”青年也不吃驚,依舊笑得安然。
“斷欲斷情,絕自身一切生機,與天道賭鬥,知缺貴自知,不敢搏。”
正是這番話讓謝知缺的父親從此對他改觀,之前他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庶子,生母早逝,地位尷尬,活與不活都在嫡母一念之間——嫡子尚小,卻健康聰敏,一個庶長子的存在,能為很多事情增加變數。
但那番話之後,謝家郎君對這個之前被他忽視的兒子起了極大的興趣,或許,謝知缺不無惡意地猜想,不是為他,隻是和那位劍仙臨彆時的話有關。
“哈哈哈哈,世人都說神仙好,獨小兒郎有大智慧!”青年放聲長笑禦劍而去,須臾不見,隻有話聲遠遠傳來,“小兒郎,記得貧道名號,劍閣雲君子!”
“你我有再見一天!”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