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起傳!
帳篷裡的人並不知道訪客將臨。
四周都點起了牛油大燭,將帳篷內照得一片通明。包括乙哨哨官陳明江在內,所有乙哨的軍官都坐在小馬紮上,曹金亮站在眾人麵前侃侃而談“今日,咱們好生來說說仁。不少人都說,為兵為將,智勇雙全,已是難得,而儘忠儘義,更是舉世罕見。我卻要講,那些人說話,全是狗屁!便是尋常人家裡頭養的狗且還曉得看家護院,到了人身上,卻變成難得,豈不是說武人連畜生都不過麼?”他說到這裡,略頓一頓,將下首坐著的人環視一圈,又語重心長地道“那些人卻錯了!不聞那天下忠義第一的關雲長便是武人麼?”
“因此,忠義是咱們武人的秉性,仁卻很少有人說起。”曹金亮隨手點了底下的某個什長“張懸,你來說說,甚麼叫仁?”
“仁……”叫張懸的什長遲疑著站起來,伸手撓了撓頭皮,猶猶豫豫地開口道“卑職覺得,是和善的意思?”
“對也不對。”曹金亮衝他點點頭,示意張懸坐下,後者趕緊如逃出生天一般坐下,曹金亮看也心裡隻一笑,麵上卻嚴肅地繼續道“溫良者,仁之本也。因此我說張懸說得不算錯。但咱們所說的仁,不是這樣的仁,而是仁者,人也!”
“甚麼叫仁?說白了就是你行事之前,首先得是個人!咱們不常說‘這不是人該乾的事’嗎?就是因為,這人,和動物不一樣!人知廉恥,貫道德,所以為人!咱們丁隊有許多製度規矩,我曉得,有人在底下不是沒發過牢騷,覺得整個顯字營,整個川軍,就咱們丁隊規矩大!規矩多!”
“但是,你們再仔細想一想,這些規矩,哪樣不是人該乾的?就連五歲稚兒都知道進退有序,整潔乾淨,難不成堂堂男子漢還不知曉?既然穿了這身軍皮,從軍習武難道不是本分?”曹金亮看著底下若有所思的軍官們徐徐道“就像咱們拿餉銀是天公地道的事,安心打仗,敢戰向前就是吾等武人的本分!有些人,自家本分做得並不如何,卻日日惦記著怎麼摳銀子,如何撿便宜,這樣的人,還打的甚麼仗?帶的甚麼兵?”
雖說他聲音並不如何大,但地下的什長們後背都聽出了一身冷汗。原本夜課應講解戰術戰例,或者讀書學字,很少像今日這樣由上官專門講一堂內容和現實似乎風馬牛不相及的課。有幾個老成敏感些的,不由就想起現在還在護衛隊中時,一旦上類似這樣的課,多半後頭就要有人遭殃。他們用眼角餘光隱蔽地四處打量張望,一時之間,帳篷裡的氣氛多了幾分怪異。
曹金亮是帶老了兵的人,一雙眼睛毒辣無比,隻一看就曉得軍官們心頭在打什麼主意。他脾性促狹,也懶得去糾正什長們的誤解,乾脆將錯就錯地繼續發話道“現在隊裡有種想法不得了啊——不僅是顯字營,還是整個川軍裡頭,就丁隊最能乾,最能打!要我說——”他忽地變了臉色,疾風暴雨般開罵“狗屁!你們才見了多少世麵,就敢把眼珠子頂到頭頂上看人!怎麼,顯字營要裝不下你們了?川軍要裝不下你們了?打幾個蠻子,就以為是不世武功?我告訴你們,沒了咱們,官軍一樣追著西南夷後頭打!”
“打了幾場勝仗,就開始懈怠了,這幾日的夜課,你們捫心自問,才來了幾個!?我告訴你們,彆以為你們的位置穩當,咱們丁隊,向來是能者上,庸者下!兵士們一個個的且還曉得奮進努力,你們芝麻大的官,就敢擺起官架子!?”
這些話無一個點名,但大家同在一個哨裡,日日吃住在一起,有些人的做派哪裡還有不曉得的?當下大家的視線就朝某幾個人飄了過去,看得他們臉色青了又紅,紅了又白,直覺得馬紮上生了刺,紮得屁股生疼,坐也坐不安定。
李永仲在帳篷外站了許久,麵色平靜難辨喜怒,聽到最後一段,意味不明地低低笑了一聲。親兵秦勇站在他身後大氣也不敢出——這裡頭不少什長,平日裡和他成天價的稱兄道弟,還有人就敢偷偷摸摸地和他打聽隊官的喜好!雖說秦勇口風緊,但心裡頭確乎多了幾分飄飄然!今日若不是曹金亮的話,恐怕再過幾回,他就要犯下大錯!
再聽了一陣,裡頭卻不再說這些,而是轉到什一級的戰術學習上頭,裡頭開始講長槍和火銃的配合,李永仲聽了半刻,覺得沒甚問題便轉身走了,秦勇趕緊跟在他後頭,兩個人沉默地走了一會兒,親兵覺得雙腿發沉發僵,他伸手摸了摸胸膛,隻覺得心臟快要衝破那層薄薄的皮膚跳出來,咽了口唾沫,他惴惴不安,吞吞吐吐地開口道“隊官……”秦勇隻來得及叫了一聲,就被李永仲打斷了。
“秦勇,先前你說想下去帶兵吧?”李永仲站在燈光的陰影裡,親兵看不太清他的麵目,隻聽他聲音平淡,不徐不疾地續說道“原本我想著,咱們的親衛製度確也快修改了,不如讓你呆到那時,不過現在想想,你這性子卻是好熱鬨的,在本官身邊不免無趣了些,現在大戰在即,基層軍官多一個也是好的,你明日就去找曹副官報道吧。”
曹金亮找來時,隻看見黑洞洞的帳篷裡隱約有個人影。他性情雖憊懶,卻實在是個精細的人,當下將要往裡頭邁的左腳收回,在帳門前站定,將盔帽摘下夾在壓下,略略提高聲音喊了一聲道“隊官,卑職曹金亮奉命前來。”
黑暗裡李永仲的聲音穿過來“啊,是金亮?如何恁般客氣?天黑儘了,怎麼也不點燈?”然後隨著腳步聲響起,披掛甲胄的年輕人舉著油燈從黑暗中浮了出來,他隨手將油燈遞給親兵“借一下火。”然後待油燈幽幽點亮,他衝曹金亮一點頭,道“裡邊坐。”
曹金亮也不客氣,隨他身後走進帳篷,自家彎腰揀了一個馬紮坐下,將盔帽放到腳下,抬頭就看見李永仲一臉怔怔,眼睛卻仿佛透過虛空不知看向哪裡。他咳嗽一聲,將李永仲注意力拉過來,方慢吞吞地開口“剛才秦勇去找了我。”他觀察著李永仲的臉色,“說隊官你讓秦勇下來帶兵?”
“他當個什長水平還是夠的。”李永仲臉色平靜,就似乎剛才那個神情惘然的人不是他一般,隨口就點評起這個跟隨自己時日不斷的親兵“戰技和勇氣都是有的,夜課成績也不錯,就是性情上不夠穩重,還是太跳脫了些,得好好壓一壓。”
“隊官手裡放出來的人,哪裡有不好的。”曹金亮笑嘻嘻地回了一句,話是好話,隻可惜說話的人少了幾分誠意,聽在耳朵裡無論如何也讓人呢相信不起來。李永仲看他一眼,回身拿了個茶碗放在他麵前,伸手提了茶壺,一邊倒水一邊說“我這裡且隻有涼水喝,若不嫌棄,陪我喝幾杯水罷。”
“好些年前我便說你總是太自苦了些。”曹金亮收斂了神色,伸手端了茶碗放到唇邊慢慢呷了一口,的確是無味的涼水,大約之前燒開過,喝起來泛著一股水垢的鏽味。他隻喝了一口就放下,再不肯動它。
曹金亮想起很多年前,那時他從末路中掙出一條命來,正覺前路茫茫,原以為隨便找的一個糊口的差事,卻不想遇上了個格外不同的主家。這許多年下來,也能稱得起一句世事滄桑。他平日裡總是一副嬉笑不禁的神氣,體察入微之處,卻非常人所能及。
“這算甚麼苦?”李永仲短促地笑了一聲,像是不願同副官就這個話題談下去一般,他隨口道“不知現下安邦彥在何處。”
“上回傳來消息,不是說還在水西城裡麼?”曹金亮懶洋洋地道“不過以安邦彥的為人,恐怕並不以為官軍有何可懼之處,而許軍門和侯軍門兩位,好歹打老了仗,而朱製台也同尋常文官不同,他一手安民,一手剿賊,比先前那個老官蟲樣的張鶴鳴要強得多。”
“我這裡也就罷了,出去管好你那張嘴。”李永仲警告地瞥了他一眼,卻看見曹金亮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氣,見李永仲看過來,勉強應了一聲“我便不是個傻的,如何會將這些說到外頭去?”
李永仲瞪他一眼,倒也沒有再說甚麼,兩個人各懷心事地對坐一會兒,李永仲又語意難明地開口道“原本我想著,都是從富順出來的老兄弟,又是在一處摸爬滾打,生死交托的兄弟,總不該有那些齷蹉念頭,不曾想,我竟是輕忽了些。”
“人生在世,念頭繁雜,哪是能說得準的?”曹金亮意思意思地安慰他一句,他自小在軍伍中長大,這樣的事沒看過一百也看過八十。也隻有李永仲這樣的年輕人才會抱有幻想——這也是曹金亮迷惑不解的地方,李永仲雖然年輕,處事上頭卻老辣非常,又常年在商海裡頭打滾,按理說,實在不像是會這般天真。
“是,”沉默半晌,李永仲麵色不甚好看地點點頭,歎道“卻又是我想得簡單了。原以為和旁的隊比起來,咱們已算得上好了……”他截斷話頭,沒有再往下說。
但曹金亮已經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底一笑,麵上倒是繃住了,隻道“你這是苛責,求全責備了。和旁的隊比起來,咱們不是小好,而是大好。你還待要怎樣?”
李永仲默了一陣,語氣堅定地開口“待此間事了,親衛製度就要徹底改了去!日後除了兩哨之外,另組一部,算是隊裡的中軍,軍官親衛定額,全從中軍裡頭出!三月一輪換!我便不信了,鋪一條疏闊的大道出來,還有誰立得起山頭!”
他說得含糊,曹金亮卻聽得明白。一麵有些覺得無法理解,一麵卻也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這樣做的好處——傳統兵製到了明末,實在到了無以為繼的時候,如果曆史的進程沒有被粗暴打斷,也許中國也能像歐洲一樣,在經過各種實驗之後找到適合武裝力量的製度,但曆史沒有如果,舊的王朝覆滅,新的王朝誕生,卻隻帶來毀滅和倒退,明末正在逐漸成熟的職業兵製度被半奴隸軍製取代,直到幾百年後——“敵從海上來”。
但一時急切之間,這樣的新鮮事體曹金亮也不可能想得明白,他索性不想此事——眼下著急的也不是這樁——“這次從白撒所回來,再加上先前的功勞,隊官的位置怕是要動一動。”曹金亮說這話時神情坦蕩,“咱們怕是要好生謀劃一番,這是個絕好的機會。”
“我正想同你說此事。”李永仲頓了頓,將先前陳顯達同他說的事慢慢說給了曹金亮聽,最後他淡淡道“聽嶽父的意思,他一早就同指揮使商量了,恐怕明日就要和營裡頭說明。隻是這畢竟不是咱們一手帶出的隊伍,其中複雜難言之處定然是多不勝數的。”
“能拿下營官的位置總是很好。”和李永仲看法不同,曹金亮深知差遣在官軍中的重要性,因此李永仲所擔心的事他並不很以為然,而他也有彆的事要說。因此麵上一板,肅容道“隊官先前做事務必求穩,但自入營之後,行動之間卻漸漸讓老曹我有了看不懂的念頭——在富順時,仲官兒你行事上頭圓滑妥當,但自投軍以來,我卻覺得你漸漸有了些急躁衝動的跡象,就拿這回路上的事來說——若是先前,仲官兒你定然不會這般直接地和侯永貴對上,但你卻偏偏和侯永貴打了擂台。”這事情在曹金亮心裡憋了不少時候,直到此刻他方一吐為快“投軍之前,咱們商議下來,原是要低調從事,但細數起來,入營以來的一樁樁,一件件,又哪裡低調了?”
他緊緊地盯著李永仲,一字一頓地問“大戰將至,我心有疑問,今日就盼著仲官兒為我解惑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