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起傳!
崇禎二年。
剛入八月,還未至仲秋,敘州的糕餅店就忙得不可開交。不說城中向來隻有達官貴人家才會光臨的蒲河餅,便是普通百姓常去的幾個店家,也早早備足了各式各樣時令吃食,在芝麻堆裡滾了個遍的麻餅十個一摞裹在紅紙裡,上頭用灑金紙粘了漿糊封口,十足的喜氣;百姓家多買三個銅錢換五個的素餅;上好黃楊木套薄胎食盒講究地盛了十個口味不同的月餅,寓意十全十美,則是富貴人家的獨享。
除了這些,瓜果燭紙,樣樣俱要齊備。這個時節,最好要屬梁山縣的蜜柚,顏色金黃個頭老大;會川的石榴熟透了,雞子黃一樣的外皮上有一抹濃得暈不開的紅,裡頭藏著紅瑪瑙般擠得齊齊整整的籽;糖梨頂著黃褐顏色的粗糙外皮藏在一堆蜜柚的陰影裡,頗不起眼,但咬一口,卻能甜掉你的牙。
隔著幾扇繪了梅竹蘭菊屏風,陳霈霈坐在二進廂房暖閣裡的羅漢榻上,膝上搭了一塊藍灰的棉麻夏布,裝針線的小竹簸籮被她隨手放在矮幾上,裡頭裝了繡了一半的方勝壽紋絲棉褙子——她預備給母親陳氏做一件冬衣。
管家隔著屏風口齒清晰地給她報賬“供物都已齊備,姑娘早前吩咐下的禮單也分門彆類地用竹簍裝了,隻待往各家送去;照夫人與姑娘的吩咐,中秋當值的下人多加一個肉菜,賞三個月餅,再加二十文錢,不當值的除了沒有賞錢外一應皆有。”他偷偷抬眼向著屏風一瞥,想了想,又加了幾句話“富順李家姑爺處,除了禮單上的,還格外加了一支老山參並麥冬,天麻,蟲草等各一包,俱是城中老字號所出。”
果不其然,一直沉默的暖閣內先是一陣模糊不清的低語,然後是清脆利落的少女聲音傳了出來“姑娘說了,大管家此事做得妥帖,不過這份禮就不要上禮單了,單獨寫個單子,送去的時候給李家的那位管家言語一聲,就說這是夫人的意思。”
管家知趣地垂手應了個是,裡頭靜了片刻,便傳出一句“既無事,便散了罷。”他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站起來躬身退後幾步,轉身走了——這裡雖不是內院,但現在家主陳顯達領兵在外,家裡隻剩夫人陳氏和女兒霈霈,由不得他不小心謹慎,唯恐鬨出什麼事務來。
自從陳顯達領兵出征,陳氏的身體就不大好,換了幾個大夫,都說是焦慮過甚所致。藥汁子喝了不知多少,卻眼見得陳氏漸漸連房間都少出了,但凡有些精神,便到新近布置的小佛堂裡去跪經,家中一乾事務全都丟給了女兒霈霈。
所幸陳霈霈不同尋常閨閣女兒,諸般手段都是精通,幾天功夫就把上下仆役搓揉得老老實實。陳家一麵緊閉門戶,一麵替遠在貴州的家主擔心。之前斷斷續續傳來打了勝仗的消息,陳家上下連連念佛,各人皆是喜氣洋洋。
但沒過多久,竟然從貴州傳來姑爺與家主雙雙遇險的消息,陳家大驚之下還來不及弄清緣由,敘州軍衛中卻有人傳說,那位陳家的女婿,原是商戶的李永仲竟然在貴州帶人投軍!乍聽之初,闔家麵麵相覷不得言語!
陳氏心焦若焚,卻也知道現在大戰將即,哪怕使人打聽也不會有甚麼結果,女兒勸了又勸,這才勉強放心,但哪怕如此,每日裡也是提心吊膽,為丈夫,更為女婿——現如今兩家已換了庚帖,李永仲若有意外,於陳霈霈,恐怕婚事上從此便大有乾礙。這消息無人遮掩,一時間闔敘南衛上下都議論紛紛,有那嘴毒心狠的,便冷嘲熱諷,道陳家或將出個望門寡的節婦。
陳氏豁達半生,於兒女事上仍無法看開,憂思過重竟致臥床,一度不起,幸而不久之後從貴州前線上傳回李永仲率部立下大功的消息,眼見就從一任區區隊官升為千戶,雖則亦不算甚麼,但現今這個世道,正是武人爭先,大有所為之時!李永仲商戶出身,誰能想到卻是個天生的將種,領兵的好手,初初不過是帶了他自家一隊人,左不過百十來條漢子,卻不想俱是敢打敢衝的兵漢,他自家指揮又得法,上下齊心,幾場仗下來,繳獲無數,更傳說他因軍功,頗得總兵官侯良柱的青眼!
“外頭人不過是好唱紅踩黑。”陳霈霈眉眼不動,慢條斯理地理著手上的書卷,同與她說街麵閒雜的貼身的丫鬟口氣淡淡地道“咱們關上門自家過自家的日子,過些時日再看,誰還耐煩說這個?不過是最近軍報傳了回來,惹人好奇罷了。”
大丫鬟聽說她口氣中淡淡的不耐,不敢再與之前那般頑笑,蹲身一禮,細聲回道“是,姑娘。”隻是她與霈霈一同長大,主仆之間情分非常,忍了忍,終究還是遲疑著開口道“如今姑爺也算軍籍,萬一……”
陳霈霈抬頭看她一眼。丫鬟立刻噤聲低頭。
“我是武人之女。”隻聽女孩子不緊不慢的聲音響起來,聲調中漸漸浸潤上些如金鐵般堅硬凜然的味道“父祖世代武勳,方有我陳家今日。他敢從軍博一個富貴,難道我還不敢舍身相陪?他在,我為李家婦,他若不幸,牌位一副,陋屋一間,我自守他!”
在距離敘州府數百裡之外的貴州,雖說將至中秋,但大戰在即,又在大軍之中,飯食不免粗疏,不過各營夥夫仍舊想儘辦法為兵漢們加些吃食。又有將官們恩典下來,左右勉力搜尋,指縫間也不免鬆上一鬆,月餅自然休提,但諸如一些尋常瓜果,又並醬菜酢肉,饅頭乾餅,倒讓兵士們放開肚皮,飽餐一頓。上官們並不肯放過這等機會,訓話下去“賊匪不日來攻,爾等個個需得心謹事勤!好叫兄弟們曉得,曆來軍功最重,軍門早得朝廷明旨,此番平定奢安亂事,就要大開轅門,犒勞三軍!需得記好,衣食賞銀,前程富貴,俱都在賊匪頭顱上!”
全營一片歡騰,顯字營也不例外。尤其新任營官麵嫩心黑,全營上下被他操練得險些脫了層皮,全都巴巴地指望這一天能鬆快鬆快。李永仲倒也沒有非要為難軍漢的意思,早早傳令下來,禁私出轅門,禁私自串聯,除了當值兵將必得謹守崗位,其餘人都能從早到晚歇上一天,又使人往中軍輜重營走了一趟,不曉得用了什麼法子,竟教他拉回十腔羊,半扇風豬!
便是曹金亮見了這整整兩大車肉食也立時呆了呆,嘶地倒抽冷氣,他喉結上下一動,將滿嘴的唾沫生咽回去,轉過去盯著李永仲一疊聲地問“我也隻是隨口一說,你是尋了哪個門路,使了甚麼法門?竟能從中軍那吝嗇討債鬼樣的營官指縫裡摳出這些吃食?”
“讓夥夫好生料理,殺了羊,剁了風豬,再加些白崧釅釅地熬上一鍋好湯,晚間乾餅多做些,讓兄弟們敞開肚皮狠吃一回。”李永仲先吩咐了下去,看領命的兵士走遠,才扭頭渾不在意地同曹金亮開口道“並不甚難,銀錢打點些也就是了。”
“嘿嘿,倒是我想迂了,還以為是在富順自家。”曹金亮冷笑一聲,“何其蠢也,還敢在臨戰的兵士口糧裡弄鬼。”縱然這裡隻有李永仲同他兩人,曹金亮也隻說了一句,點到為止,搖搖頭不欲再談此事,正色道“看軍門發下的鈞命,大戰怕就在中秋之後。”
李永仲輕輕頷首,道“確是如此。”略頓一頓,又輕聲道“朱燮元總督五省軍務,看來不把貴州一地料理明白,不會輕易歸朝。此次大戰,不論奢安二人或是朝廷,都準備許久,勢在必得。上次軍報裡說官軍猛攻三岔、陸廣、遵義,逼迫奢安回師救援,就是不知這招圍城打援能不能叫奢安識破。”
“難說。”說話間二人已走到一處僻靜地方,曹金亮搖搖頭,中肯地冷靜開口道“奢崇明老啦,早些年或許還有些雄心壯誌,但之前接連敗在官軍手上,當年若非張鶴鳴壞事,恐怕西南地方早就安定下來。但安邦彥不是個好相與的,他手下土兵在西南地方,也算一等一彪悍敢戰的強兵。”
“先前軍門在大帳齊召各部將官,想必命令這一兩天就要吩咐下來。不過川兵同黔兵上陣那幾場,我聽說川兵裡處處都是怨言,尤其說朱燮元偏袒黔兵黔將,我恐怕這回哪怕拿下奢安二人,於四川兵將來說,不見得有多大的好處。”李永仲低聲道“現在我們也是川兵一員,若真是如此,金亮,我等須得早做打算。”
“凡大勝,賞賜無非官爵錢糧。仲官兒你這般說,想必是心中有成算了。”曹金亮眯了眯眼睛,沉吟片刻道“若千戶於戰事中再立新功,顯字營掛名的總管倒是能轉成實職。不過這不打緊,咱們顯字營畢竟不是尋常衛所軍,倒是營兵一流,如今國家有事,如西南,九邊幾處用兵不少,衛所軍俱是羸弱,現下裁汰不斷,想必日後營兵便是國家經製之軍。”
李永仲擺擺手道“雖不錯,你這話也扯開得太遠。我有個想頭,現下還不是說的時候,待戰事平息,我同你好生商議一回。”
曹金亮深深看他一眼,正色抱拳躬腰,應了一句“是。”
年輕的新任營官微微點頭,麵色平淡,抬手往心腹肩上重重按下,再無一字一句言語給他。
距離兩位年輕軍官不遠,敘南衛指揮使劉心武正和無事一身輕的陳顯達在營帳裡喝茶說話。
相較將差事交托給女婿,現下閒人一個的前顯字營營官,最近正被上司看重的劉心武忙得團團轉,連著幾天每日隻睡兩個時辰,總算各種安排皆已妥帖。忙得一雙眼睛都深凹下去,眼下青黑,人都熬瘦一圈。
“還是你陳老兄豁達,”劉心武將茶杯擱下,仔細看陳顯達一眼,喟歎道“眼看大戰將近,正是我等武人搏一把的好時機,你卻好,乾脆躲閒去了。”
陳顯達有滋有味地嘖口茶水,聞言嘿嘿一笑“指揮使正當壯年,我那女婿也年輕,建功的心一片火熱,卑職嘛,年老體弱,喏,”他拍拍大腿,語帶調侃,擺擺手道“不中用啦,沒得把底下人拖累了。”
劉心武冷哼一聲“說你胖,倒立時給我喘起來!”他左右覷覷,壓低聲音問“你真想好啦?”手掌虛空一握,“這兵給出去容易,收回來卻難!你看人可得準啊!”
“幾百條張嘴等吃的漢子,還有兩千多號家眷,再算上軍械嚼裹,你以為那是甚麼?那是燙手的火炭!”陳顯達輕嗤出聲,提壺過來給指揮使同自己倒茶,“卑職麼,不該有的良心偏又多生幾分,每每看著營裡的文書算賬,真是恨不得立時背氣過去!”
“現下可好,這燙手的活計總算交托出去,仲官兒——哦,我那女婿,據說是個生下來就會打算盤的,可好還有腔膽氣,居然戰陣之上,更有幾分機靈,”陳顯達說得眉飛眼笑,“我操了半輩子心,這回可總算是鬆快了!”
老友開懷,劉心武亦為他歡喜,隻是指揮使想得更深些,雖有遲疑,終究還是開口“我聽說,”試探道“你那女婿,同中軍翔字營的營官,仿佛有些誤會。”
陳顯達不動神色“哦?卑職在大營中養病,差事早就托付給仲官兒,隻知道先前兩個營頭搭夥辦了兩回差,辦得還行,受了軍門的賞。”
“是麼?”劉心武低頭喝口茶,隱在陰影中的身形一動未動,“都是年輕人,哪怕有些齷齪,算得上什麼?大戰在即,都是敢打敢拚的漢子,現下第一要緊便是水西逆賊,立下功勞,何事又解不開,求不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