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後也,馬不進也。’”
一、魯軍奔退中的那抹亮色
魯哀公十一年的秋天,齊國的軍隊撤退了,魯國的都城曲阜城外,彌漫著戰後的疲憊與混亂。敗兵們丟盔棄甲,爭先恐後地湧向城門,塵土飛揚中,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驚恐與狼狽。就在這潰敗的洪流裡,有一個身影顯得格外不同——孟之反。
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隻顧著逃命,而是勒住韁繩,掉轉馬頭,殿後掩護。手中的馬鞭輕輕拍打馬背,目光卻始終掃視著身後,確保沒有掉隊的士兵被齊軍追上。當最後一名魯軍士兵踉蹌著進入城門,孟之反才策馬跟上。守城的士兵看到他,紛紛投來敬佩的目光,有人忍不住喊道:“孟大夫,您殿後辛苦了!”
孟之反聽到喊聲,卻沒有絲毫得意。他在馬上微微側身,舉起馬鞭指了指自己的馬,笑著說:“非敢後也,馬不進也。”——不是我敢於殿後,是這匹馬不肯往前走啊。
這句看似輕鬆的話,被恰好路過的孔子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後來,孔子在給弟子們講學的時候,特意提起這件事,讚歎道:“孟之反不伐。”——孟之反不誇耀自己的功勞。
這個發生在兩千五百多年前的場景,沒有驚天動地的偉業,沒有慷慨激昂的誓言,卻因孟之反這句看似平淡的話,成為了儒家典籍中關於“不伐”之德的經典範例。它像一粒種子,在後世的土壤裡生根發芽,長成了中華民族崇尚謙遜、不事張揚的精神大樹。
二、“伐”的多重麵相:從自我誇耀到品德迷失
要理解孟之反的“不伐”之德,首先需要認清“伐”的本質。“伐”在古漢語中本義為“砍伐”,引申為“誇耀、自誇”,《說文解字》解釋為“擊也”,段玉裁注“引申為自矜”。在儒家看來,“伐”不僅僅是一種言語上的炫耀,更是一種內心的品德迷失,它會讓人偏離“中庸”之道,陷入傲慢與淺薄的泥潭。
“伐”的第一種麵相是居功自傲。即對自己的功勞沾沾自喜,四處宣揚,甚至貶低他人以抬高自己。《論語?公冶長》中記載,子貢問孔子:“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璉也。”子貢雖然得到了孔子的肯定,卻沒有因此誇耀,而有些人一旦做出一點成績,就恨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這種“伐”會讓人失去清醒的自我認知。
“伐”的第二種麵相是好大喜功。即做事情不是為了實際效果,而是為了追求名聲,喜歡做表麵文章,搞形式主義。曆史上很多帝王將相,為了彰顯自己的功績,大興土木,發動戰爭,導致民不聊生,如秦始皇修建阿房宮、漢武帝連年征戰,雖然留下了一些“功績”,卻也給百姓帶來了沉重的災難,這種“伐”會讓人為了虛名而付出沉重的代價。
“伐”的第三種麵相是嫉賢妒能。即不能容忍彆人比自己優秀,看到彆人有功勞就嫉妒,甚至想方設法詆毀。《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記載,屈原“博聞強誌,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卻因上官大夫的嫉妒而被楚懷王疏遠,最終投江自儘。這種“伐”會破壞人際關係,阻礙團隊的發展,是一種非常惡劣的品德。
“伐”的第四種麵相是虛偽做作。即通過虛假的言行來誇耀自己,裝作很有功勞或品德高尚的樣子,實際上卻名不副實。《論語?陽貨》中記載的“鄉原,德之賊也”,就是指那些看似忠厚老實,實則虛偽狡詐的“好好先生”,他們通過討好彆人來獲得好名聲,這種“伐”比直接的誇耀更具迷惑性,對品德的破壞也更大。
“伐”的這四種麵相,雖然表現形式不同,但本質上都是以自我為中心,過分看重名利,忽視他人和集體的利益。它們會像蛀蟲一樣,侵蝕人的品德,破壞社會的和諧,因此儒家將“不伐”視為君子的重要品德。
三、孟之反“不伐”的深層內涵:謙遜背後的精神境界
孟之反的“不伐”,絕不僅僅是一種言語上的謙虛,而是一種深刻的精神境界,它包含了對自我、對功勞、對他人的清醒認知,體現了儒家“仁”“義”“禮”“智”等核心價值觀的統一。
首先,“不伐”是對自我價值的正確認知。孟之反知道,自己殿後雖然起到了掩護作用,但這是作為大夫的職責所在,不值得誇耀。他沒有把自己看得過高,也沒有把功勞都歸於自己,而是客觀地看待自己的行為。這種自我認知,是“智”的體現——知道自己的位置和能力,不盲目自大。正如《論語?學而》中孔子所說“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君子不會因為彆人不了解自己的功勞而生氣,因為他們對自己的價值有清晰的認知,不需要通過彆人的稱讚來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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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不伐”是對功勞本質的深刻理解。孟之反明白,一場戰爭的勝負,一個團隊的成敗,不是某一個人的功勞,而是集體努力的結果。他殿後之所以能成功,離不開士兵們的配合,離不開守城將士的接應,甚至離不開齊軍的撤退。把功勞歸於自己,是對集體努力的忽視。這種對功勞本質的理解,是“義”的體現——知道什麼是應該做的,什麼是不應該爭的,懂得尊重集體的利益。正如《周易?係辭上》所說“勞而不伐,有功而不德,厚之至也”,有功勞卻不誇耀,是深厚品德的體現。
再次,“不伐”是對他人感受的尊重與關懷。孟之反在敗軍之際殿後,已經顯示了自己的勇敢和擔當,如果再誇耀自己的功勞,會讓那些逃跑的士兵感到羞愧和難堪,不利於軍隊的團結。他用“馬不進也”的借口,既掩飾了自己的功勞,也給了其他士兵台階下,體現了對他人感受的細膩關懷。這種關懷,是“仁”的體現——愛人如己,懂得體諒他人的處境。正如《論語?顏淵》中孔子所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孟之反不希望自己的誇耀給彆人帶來不適,所以選擇了謙遜。
最後,“不伐”是對“禮”的自覺踐行。儒家強調“禮”,認為“禮”是調節人際關係的規範,而謙遜是“禮”的重要組成部分。《禮記?曲禮上》說“傲不可長,欲不可縱,誌不可滿,樂不可極”,孟之反的“不伐”,正是對這種“禮”的自覺遵守。他用溫和的語言和態度,避免了因誇耀而可能引起的衝突和不滿,維護了人際關係的和諧。這種對“禮”的踐行,體現了君子的修養和風度。
孟之反“不伐”的深層內涵,是自我認知、集體意識、他人關懷與禮儀修養的有機統一。它不是一種刻意的偽裝,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品德自然流露,是君子人格的生動體現。
四、孔子眼中的“不伐”之德:儒家君子的重要標準
孔子對孟之反“不伐”的稱讚,不是偶然的,而是與他對君子品德的整體要求相一致的。在孔子看來,“不伐”是君子必須具備的重要品德,它與“仁”“義”“禮”“智”“信”等品德相互關聯,共同構成了君子的人格體係。
孔子在《論語》中多次強調“不伐”的重要性。他說:“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論語?八佾》)——君子沒有什麼可爭的,如果有的話,就是射箭比賽了。比賽時,互相作揖謙讓後上場,比賽結束後互相敬酒,這種競爭才是君子的競爭。這裡的“無所爭”,就包含了“不伐”的意思——不與他人爭奪功勞和名聲。
孔子還說:“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後也,馬不進也。’”《論語?雍也》)這是對孟之反“不伐”行為的直接稱讚,表明孔子將這種行為視為君子的典範。在孔子看來,君子應該像孟之反這樣,有功勞卻不誇耀,保持謙遜的態度。
孔子之所以如此重視“不伐”之德,是因為它符合儒家“中庸”的思想。“中庸”是儒家的重要理念,指的是不偏不倚、恰到好處的狀態。“伐”是一種極端的行為,表現為過度的自我誇耀;而“不伐”則是一種中庸的態度,既不誇耀自己,也不貶低自己,恰到好處地看待自己的功勞和能力。
“不伐”之德也與孔子“克己複禮為仁”的思想相呼應。“克己”就是克製自己的欲望和情緒,“複禮”就是遵守禮儀規範。“伐”往往源於過度的欲望如名利欲)和情緒如驕傲),而“不伐”則是“克己”的結果,是對自己欲望和情緒的有效克製,從而達到“複禮”的境界,最終實現“仁”的目標。
在孔子看來,具備“不伐”之德的君子,能夠更好地處理人際關係,促進團隊的和諧與合作。因為不誇耀自己,所以能夠尊重他人;因為不爭奪功勞,所以能夠團結他人;因為保持謙遜,所以能夠學習他人的長處。這樣的君子,才能成為他人的榜樣,才能承擔起治理國家、教化百姓的責任。
孔子眼中的“不伐”之德,不是一種消極的退縮,而是一種積極的進取。它要求君子在有功勞時保持謙遜,同時在麵對困難和挑戰時勇於擔當。正如孟之反在敗軍之際敢於殿後,體現了他的擔當精神;而在事後不誇耀,體現了他的謙遜品德。這種“擔當”與“謙遜”的統一,才是完整的“不伐”之德。
五、曆史上的“不伐”典範:從古代到近代的品德傳承
孟之反的“不伐”之德,為後世樹立了榜樣,曆史上湧現出了許多“不伐”的典範,他們用自己的行為詮釋了“不伐”的內涵,傳承了儒家的君子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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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青的“功高不伐”:西漢名將衛青,多次率軍抗擊匈奴,立下了赫赫戰功,被封為大司馬大將軍。但他從不誇耀自己的功勞,待人寬厚,與士兵同甘共苦。有一次,漢武帝賞賜給他千金,他卻拿出一半賞賜給了部下。有人勸他應該彰顯自己的功勞,衛青卻說:“我能有今天的成就,全靠陛下的信任和將士們的努力,我怎麼能獨自誇耀呢?”衛青的“功高不伐”,讓他贏得了部下的愛戴和百姓的尊敬,成為曆史上著名的賢將。
範仲淹的“先憂後樂”:北宋名臣範仲淹,一生憂國憂民,推行慶曆新政,為國家和百姓做了很多好事。但他從不誇耀自己的政績,始終保持謙遜的態度。他在《嶽陽樓記》中寫下“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名句,表達了自己以天下為己任的胸懷,卻沒有一句提及自己的功勞。有人稱讚他的功績,他總是說:“這是我應該做的,沒有什麼可誇耀的。”範仲淹的“不伐”,體現了他“以天下為己任”的擔當和謙遜的品德。
曾國藩的“功成不居”:晚清重臣曾國藩,率領湘軍平定了太平天國運動,為清朝的穩定立下了汗馬功勞。但他深知“功高震主”的道理,始終保持低調,不誇耀自己的功勞。他在給朝廷的奏折中,總是將功勞歸於皇帝的英明和將士的奮勇,從不突出自己的作用。平定太平天國後,他主動裁撤湘軍,表明自己沒有野心。曾國藩的“功成不居”,體現了他的政治智慧和謙遜品德,也讓他得以善終。
錢學森的“國為重,家為輕”:近代科學家錢學森,放棄美國的優厚待遇,回國後為中國的“兩彈一星”事業做出了巨大貢獻,被譽為“中國航天之父”。但他從不誇耀自己的功勞,總是把成就歸於集體。有人稱他為“國寶”,他卻說:“我隻是滄海一粟,真正的功勞屬於國家和人民。”錢學森的“不伐”,體現了他對國家和人民的忠誠,以及謙遜的科學家精神。
這些“不伐”的典範,雖然身處不同的時代,從事不同的職業,但都具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有功勞卻不誇耀,始終保持謙遜的態度,將功勞歸於集體或他人。他們的行為,不僅傳承了孟之反的“不伐”之德,也豐富了儒家君子品德的內涵,為後世樹立了光輝的榜樣。
六、“不伐”與“自矜”的博弈:人性中的永恒掙紮
“不伐”與“自矜”自誇、自大)是人性中兩種對立的傾向,它們之間的博弈,是人類社會中一種永恒的掙紮。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既有追求認可、渴望成功的欲望,這可能導致“自矜”;也有尊重他人、重視集體的意識,這可能導向“不伐”。這種掙紮,在不同的人身上,在不同的情境下,會有不同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