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民坐起身來,疑惑地看了綾子一眼,他沒聽清她在說什麼,他剛才躺在床上,耳朵裡斷斷續續傳來的,全都是沈陽城下的巨大炮聲,綾子又問“你喝水嗎?我給你倒”,漢民點頭道“謝謝”,隨後,默然地坐著。
綾子端來水,遞給他,道“喝一口?”
漢民道“好”,接過來,貼著杯沿抿了一口。
綾子努力地想看懂漢民的心思,可他那張年輕的臉上,隻寫著憂鬱,雖然漢民一言不發,可他心裡早就排山倒海了吧,她這樣想。
綾子心中不無恐慌,比起這種沉默,她更希望漢民能氣憤、傷心、惱火或是激動一些,哪怕是口不擇言、歇斯底裡地怒罵出來,也總比漠然或默然要好,就算是把情緒全部都發泄到她身上,她也不怕,她多想去承受一些,漢民越這樣,越讓她心疼、心焦,她小心翼翼地待在他身邊,這樣憂心忡忡,已經一連好幾天了。
又過了幾天,報刊上對事件的口徑改了,從“沈陽事變”變成了“滿洲事變”,又從“滿洲事變”,變成了“支那事變”,不過,讓綾子意外高興的是,漢民好像慢慢忘了這些紛擾,他仍然會看報紙,看著中國軍隊“聞風喪膽”、“落荒而逃”,看著中國軍隊在“帝國軍隊”強大的攻勢下,絲毫不敢抵抗,一步步向後撤退,而“帝國軍隊”,總算奪回了“原本屬於帝國”的利益,拯救了“軍閥殘暴統治下”的中國人民……但通常,他隻是大略地看一遍,然後就若無其事地放下報紙,該練拳腳練拳腳,該讀書就讀書,該陪綾子聊天就陪綾子聊天。閒暇時刻,漢民就和綾子去舞廳、去看電影、吃各色的中日美食,也謙虛地向綾子學起了英語,總之,外麵的世界戰火紛飛,不影響他們生活在安逸之中。
五個月後,日軍占領東北全境,戰事也日趨平靜,長崎從繁忙的戰事中解脫出來,麵帶風塵之色,回到公館,漢民能感覺得到長崎身上的疲憊,但是,如果仔細去瞧他的眼神,又立馬能察覺到另外一種姿態,那是一股想竭力掩蓋、卻又不小心透露出來的興奮。
進門前,長崎在轎車上坐了很久,他準備了一籮筐的話,想著,不管外甥從哪一方麵發問,他都要向外甥分剖明白,讓他理解,“大日本帝國懷著崇高使命感,嘗試性地幫助滿洲人民建立一個文明祥和的國家”、“又懷著無私、友好的精神,向還被困頓在窘迫生活中的中國人民發出充滿道義的感召”,並且“日本和滿洲都對未來報以光明的希望……”,他想了很多很多,可當他看著漢民的時候,發覺他的外甥好像根本不關心這回事,雖然準備全白做了,但長崎高興極了,他摘掉領帶,心想“啟太的立場溫和了,他到底是大和民族的孩子啊,到底是帝國培養出來的人才呀,就算關東軍占領哈爾濱,也不能比今天他的表現更讓我高興!”
可是,在飯桌上時,兩人卻難得開口聊幾句,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些生活上的事,長崎想“好像疏遠了一些,不過……說不定是我想多了,男孩變成男人的時候,沒用的話就會變少,這很正常,我自己也是這樣過來的”。
又過了幾天,鬆下治夫也從前線回來,他來到長崎公館拜訪,見漢民正在裡間捧著書,眼神是呆滯的,他確定,漢民的眼睛在書上,心卻不在,治夫湊過來拍了拍漢民,漢民才發現治夫。
作為直接參與戰爭的治夫,卻根本沒談這場戰爭,因為他知道漢民的父親是中國人,但是治夫談了戰爭的後續,因為他又知道,漢民的母親是日本人,他從小在日本長大,所以,避諱但不全麵避諱。
治夫道“漢民,你知道嗎?中國人現在非常排斥日本人,為什麼呢?就是因為我們用一些強製手段幫助他們重建秩序嗎?”
漢民對有關於戰爭的話題毫無興趣,他問著另一件事,道“怎麼排斥?”
治夫道“滿洲事變發生之後,中國的各大城市的排日活動都達到了巔峰,他們收繳、扣留了價值上千萬日元的日本貨物呢,上千萬日元啊!搶的槍,燒的燒,砸的砸,而且聽說,在中國的日本人現在形勢很危險,外務省已經開始引渡、保護日本人避難了,那些佐官們都在驚歎,他們說,中國人是真的沒腦子、不理智,但也奇怪,因為從沒見中國人這樣團結一致過……”治夫謹慎的看了漢民一眼,道“啟太,你介意我說句實話嗎?”
漢民側頭看著治夫,淡淡道“不介意”
治夫覺得方便講了,道“可是,很多日本人覺得,這就是一陣短暫的民族情緒而已,沒什麼好怕的,老一些的前輩都說,中國的愛國學生是世界上最亂的,中國的政府是最無能的,一旦發生什麼事,政府就縮在後麵,學生就胡鬨一場,等他們鬨夠了,把百姓推到最前麵,然後他們轉身就走了,總而言之,中國就是一個政治失敗的國家,民間與政府各行其是,甚至走完全相反的路,中國政府的對外……”
“你們兩個!過來搬東西!”,治夫忽被一聲清脆的叫聲打斷,轉頭一瞧,是綾子站在不遠處,腳下放著兩塊黑板。兩人上前幫忙抬黑板,轉眼就把剛才的談話拋到了腦後。
黑板抬進內間後,治夫拍拍手上的灰塵,奇怪道“這黑板做什麼用的?”
綾子笑著望了眼漢民,道“他要學英語,請我當老師”
治夫眼睛一亮,興衝衝道“真的嗎?我也認為,這個很有必要學一下!”
綾子歎氣道“哎……可是我太慘了,他都不給發薪水,我還是免費教”
治夫道“我能跟著一起學嗎?”,綾子玩笑道“你先把漢語學明白再說吧”,此言一出,三人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漢生,漢民勉強擠出一絲笑,他起身走回臥室,背影落寞。
治夫回憶道“哎,我又想起請漢生吃日料和秋刀魚的時候了,漢生說不好吃,我當時還挺生氣,後來,他還請我吃過魯菜,算一算,也好久沒吃了”
綾子平靜道“治夫君,請你以後不要在他麵前提戰爭的事了”
治夫道“這個我有分寸,可是,啟太他好像也不是很在意這個話題”
綾子正色道“不管他怎麼樣,我們最好彆提”
治夫無奈道“好吧,好吧,不提就不提”,他遲疑地望綾子一眼,道“你對啟太這麼好……他……他對你好嗎”
綾子避開治夫的目光,一邊拾掇茶幾上的零碎物件,一邊低聲道“這問題問出來,有什麼意義”
治夫道“怎麼沒意義,我……”
綾子淡淡道“在我這是沒意義的,治夫,我不喜歡你”,說完她低頭走過治夫身旁,治夫張了張乾裂的嘴唇,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又過幾天,石原前來拜訪。
從滿洲事變開始,戰事發展順利得出乎意料,五個月來,石原每天都是聽著捷報醒來,然後又看著勝績入睡,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精神抖擻,此刻他已是全日本的英雄,他為此而自豪不已,帝國能征服滿洲,可以說是他用自己天才的戰略構想一手策劃,並頂住了重重壓力堅決實施了的,石原對自己這一“恢宏手筆”感到滿意,可真要說起來,自己能名滿天下,長崎的那個中國外甥,還真是功不可沒,糊裡糊塗地促成了這個“名震世界”的計劃,他覺得長崎這兩個傻乎乎的外甥很有意思,那個漢生倒不提了,這個啟太,是個好苗子,可以培養一下。
在飯桌上,石原道“長崎長官,啟太真是個不錯的小夥子!很有資質……”他吃著菜、沒有抬頭,忽然道“啊……嗯……啟太,聽說你曾經在支那軍隊中服役,你的功夫很不錯”
漢民淡淡道“石原先生,我的功夫馬馬虎虎”
石原扭頭對長崎道“是個可以培養的人才,不如我們保薦他去陸軍士官學校上學吧?”
石原一語正中長崎下懷,長崎一直有這想法,但麵兒上不好主動提出來,他點頭道“嗯,可我怕他不適應士官學校的生活”
石原沉吟道“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才要去主動適應呀,作為一個日本人,他理應懂得武士道精神的分量,而在支那,是無法培養的”
長崎點頭道“那還要看他的意見”
石原顯得十分不理解,道“啊!這還有什麼意見呢!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機會啊!”,可長崎始終默不作聲,石原無奈地搖搖頭,低頭吃起飯來。
漢民一聲不吭,臉上也沒任何表情。
良久,長崎抬起頭注視著漢民,和聲道“啟太,士官學校不僅是日本將軍的搖籃,也培養了很多中國的將軍,閻司令就是士官學校的學生,我和閻司令就是在那時候相識的,此外,一些大名鼎鼎的中國軍人,蔡鍔、蔣百裡、孫傳芳、何應欽,很多很多人,也都在士官學校學習過的,我建議你去學習一下,對人生會有不小的幫助,怎麼樣?”
漢民遲疑了很久,才緩緩抬頭,道“舅舅,我都聽你的”,長崎和石原聽了,都露出滿意的笑容。
綾子知道漢民要去士官學校之後,顯示出一種十分細膩的憂慮,她問漢民道“你為什麼要選擇去那裡呢?”
漢民搖搖頭,道“我不清楚,冥冥之中好像有一雙手在推我,我覺得我沒辦法決定自己的道路”
綾子一直試著去懂漢民,為了去懂,就必須讓自己的細膩發揮到極致,而這種心思,又會因為過於細膩,使自己疲憊,不過,她還是喜歡讓自己細膩,因為細膩起來時,她會覺知到自己的溫柔,從而產生一種由內而外的美和自信,她無法想象當自己粗枝大葉起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她常想,女人一旦不細膩了,那也算不得女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