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五芳街是有些駭人的,街道昏暗,靜靜悄悄,一排排老式的房子在夜裡映出幽深的輪廓。樹枝也光禿禿的,如鬼魅一般。
許沁腳步有些微的漂浮,但這是她在現實在夢裡走過無數次的街巷,路線早已刻進了本能裡。她一路快速地穿街走巷,到了翟家院子門口。她走上台階,一拍朱漆大門,大門緊閉。
她用力拍了兩下,寒風把手吹得生疼。她拍著拍著,突然喊出一聲
“宋焰!”
她極少大聲喊話,此刻自己的聲音回蕩在夜空,聽著陌生而不真實。
“宋焰!”
她愈發用力地拍門,愈發大聲地呼喊“宋焰!”
有人來開門,是翟淼,披著件羽絨服,凍得打顫,見了許沁,一臉驚詫“你乾嘛?知道幾點了嗎?”
許沁推開她就往裡頭走,繞過影壁和長廊進了院子,舅舅舅媽也披著衣服從正屋出來“這大半夜的,怎麼了?”
許沁直奔西廂房,拍門,聲音卻稍稍低了下去,喚“宋焰。”像是怕把裡頭的人從夢裡驚醒似的。
“宋焰。”她平靜地拍了拍門,“宋焰,我是許沁。”
翟淼跑過來,有些煩躁地嚷“我哥今晚沒回來。”
許沁明顯愣了一愣,呆立兩秒了,又推了兩下門,推不動。這才走到窗邊往裡頭看。窗簾沒拉,床上被子疊得整齊。
他跟彆的女人出去了,沒有回來。
而現在已是淩晨兩點。
或許……
許沁站在窗邊,突然低下頭,拿雙手捂住了臉。
很久都再沒動靜。
院裡三人一時麵麵相覷。舅舅對翟淼示意了一下,翟淼翻翻白眼,走過去“人不在,你回去吧。”
許沁依舊無聲無息的,捂著臉,像一尊沒了生命的塑像。
翟淼冷得要死,又煩躁起來,剛要發作,聽許沁極輕地說了一句話,像在自言自語。
“我感覺要死掉了。”她說,“活著一點意思都沒有。”
翟淼這回嚇了個清醒“彆呀,怎麼啦?你跟我說說出什麼事了?”
許沁拿開手,抬起頭,臉上卻異常的平靜無恙,一句話不答,轉身走開。隻是因為酒精作用,她身子有些晃蕩。
翟淼不敢放她走“要不你再坐一會兒——”
許沁不搭理,剛要下台階離開,瞥見一雙男士運動鞋晾在台階上,鞋子很大,洗得乾乾淨淨。
她停下,盯著那雙鞋看。
翟淼看見“哎呀,我哥鞋沒收。”說著彎腰去拿鞋。
許沁一腳踢過去,一隻鞋子被踢飛進院子裡。
許沁猛地喘一口氣,眼裡突生恨意,追著那隻鞋子過去又是一腳用力踢開,踉踉蹌蹌,再追上去再踢。
那鞋子被她踢得滿院子滾,她滿院子追了踢,踢了追。
趕來的肖亦驍衝進來把許沁拉住,衝舅舅家三人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醉了,耍酒瘋。對不起對不起。”
三人將信將疑。
肖亦驍摟住她腰身往外拖,許沁不吵也不鬨,隻掙紮著,雙眼執拗盯著那鞋子,非要去踹。肖亦驍乾脆捂住了她眼睛往外拉。
許沁抓他手又抓不下來,被他混沌往外扯,腳步淩亂竟再次踩到那隻鞋,許沁又是一腳踢過去,那隻運動鞋滾開好遠,停在了他主人腳下。
宋焰走下長廊站定,垂眸看一眼腳邊的鞋子,目光上移,冷淡看向院中各人。
舅媽推推舅舅,拉他進屋去了。
許沁掙開肖亦驍,挑釁地看著宋焰。
宋焰走下院子,隻字不語,跟她擦肩而過。
許沁“你站住。”
宋焰停下。
許沁回頭“你晚上去哪兒了?”
宋焰雙唇緊抿,早憋了一肚子火。他肯出去見詹小嬈無非是想當麵警告她彆再騷擾,卻意外得知電話號碼是許沁分享的。嗬,她究竟把他當什麼?
得,回來倒好,又撞見她在耍脾氣,她是哪裡來的底氣大半夜上他家裡鬨?
宋焰雙手插在夾克兜裡,回頭睨她“跟女人出去了,你認識,叫什麼來著,嗯——”他低下頭,手指點著額頭略一回想,“姓詹,叫,小嬈?”
許沁被他這語氣刺激得眼中恨意躍然,突然衝上去狠狠推了他一把。
宋焰後退兩三步,站定了看她,臉色驟變,眼底嘲諷與鄙夷儘有“許沁,你有點兒品。你他媽有什麼資格在這兒跟我鬨?”
許沁胸腔起伏,渾身直抖,狠狠盯著他,卻憋不出一句話。
肖亦驍臉色鐵青,不由分說拉上許沁“走。——跟這種人講什麼?也看他配不配得上你。”
宋焰冷冷看他一眼,再轉向許沁,眼寒如冰。
許沁不肯走,猛地把肖亦驍掙開。她抬起下巴,直視宋焰,說
“對。你配不上我,你就是配不上我。”
宋焰無聲看她半刻,最終,竟笑了一笑,已經無所謂了的樣子,轉身朝自己房間走去。
許沁一瞬便覺得心疼得快要粉碎掉了。
“因為——”她站在深夜的風霜裡,望著他的背影,嘴角扯起一絲慘淡的弧度,“我喜歡你,比你喜歡我多。”
宋焰腳步驟然停住。
“我不善交際,不喜歡結交朋友,金融,律師,管理,好多職業,都不適合我。隻有醫生,學好專業就行了。而且永遠不會失業,能養活自己。”許沁淚水緩緩彌漫上眼眶,心痛得喘不過氣了。她顫顫地吸一口氣抬頭望天,醉酒的身子晃了一晃又站穩,
“我回了國,改了姓,我從家裡搬出來,我在計劃,一點一點,不再用家裡給的東西了。我在想,怎樣,才能讓爸爸媽媽不生氣,不反對,不要不認我這個女兒。會不會努力工作,快快升職成為一流的,著名的外科大夫,就能讓他們在彆的方麵感覺驕傲自豪一點,就能縱容我一點。”
她輕輕地,斷斷續續地說完這一切,停了下來。
宋焰怔愣半晌,回過身來,看見夜色靜寂,淚水一行一行沿著她蒼白的臉頰滑落。
她隔著淚霧看向他,眼裡再度浮現出怨恨,
“可你呢?你做過什麼?——宋焰,我問你,你為喜歡我做過什麼?!——是,我不停想靠近,又不停在猶豫。我反反複複,我貪心計較,我遲疑軟弱,我看不到希望,我害怕,那是因為——”她張了張口要說什麼,淚珠先滾滾而落,她強迫自己咬緊牙,終於壓低聲音,一字一句,撕開她最難以釋懷的傷,“你從來沒有為我們倆在一起做過哪怕一丁點兒的努力。從來沒有。”
宋焰頓時喉中一陣苦澀,臉幾乎是狠狠抽搐了一下。男人整個身體緊繃著,手背上早已攥得青筋暴起。
“我說對了,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宋焰雙眼死死盯著她,下頜緊咬,眼中分明似有千言萬語,可最終,他一句話未說,緊抿的嘴唇也不曾有半點鬆動。
許沁呆望著他,像是得到證實,頃刻間,人便淚如雨下“你不喜歡我吧?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你根本就不喜歡我,不然你不會一點兒嘗試都沒有。你甚至從來沒想過靠近我!”
淚水再也控製不住,瘋了般流淌,她嗚咽,悲泣,控訴,
“你隻會站在原地,等著我去找你。哪怕看見我摔倒你也不會過來拉我一把。
你這樣的人,我憑什麼?!我憑什麼要去你那裡?!是,我自私,對喜歡的人我也自私。我就是想要看到你有付出了我才肯走向你。不然我該怎麼辦?如果我失去一切,你卻隻是站在原地,我該怎麼辦?是我不純粹,是我要計較,是我想要你也付出,想要你也能朝我的方向走一步。可你為什麼不過來?”
宋焰眼睛濕了。
她抓住他,又踢又打,“你為什麼就是不肯過來?——你的喜歡,我根本看不到。我告訴你,我不會再朝你走了,我不會了!”
肖亦驍再也看不下去,上前用力箍住許沁,強製把她往外扯“回家!”
許沁這次掙脫不開,終於嚎啕大哭“宋焰,你為什麼不過來?!我在這裡,你為什麼不過來?!你是不是沒那麼喜歡我?沒那麼喜歡,為什麼要說那些話,為什麼說你對我是要命的喜歡?我都當真了!我當真了啊!——”
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很快消失在風裡。肖亦驍已把人拖了出去。
院子裡驟然安靜,遠處卻隱約還有女孩嗚嗚哭泣的聲音。
翟淼呆怔在原地,已是一臉的淚“不是這樣的。”她朝大門外衝去。
“翟淼!”
突然一聲厲吼,翟淼毛骨悚然,刹在原地。
那一聲裡極儘的痛苦絕望,她聽得清清楚楚。
翟淼緩緩回頭,驟然間仿佛看到了一個陌生人,那不是宋焰。不是她的哥哥宋焰。
那個男人仿佛在許沁離開的一瞬間變了,抽了魂了。
翟淼從未見過宋焰這幅樣子,他垂著頭,肩膀垮塌著,脊背彎曲著,仿佛體腔內有極度扭曲的劇痛。
他似乎再也無法承受,這痛楚壓得他緩緩蹲下去,抱緊自己的頭,沒能再發出一點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酒壯慫人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