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穿越皇城,往南掠過百裡山河,泗陽郡郡治,汶州城。
城內外的氣氛,遠非朝廷隔岸觀火的那份輕鬆,方圓十數裡,各處都彌漫著濃鬱的傷藥味,血腥氣仿佛隻是被這味道勉強蓋住,隨時會翻湧上來。
更重的,是一種無形的壓抑,如同鉛雲低垂,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尤其是駐軍營地,偶爾傳來的傷兵呻吟,都顯得短促萎靡。
郡府衙門,自然成了大軍的臨時指揮部,此時中堂大廳內,三人各自落座,卻是一陣死寂。
方令舟靠坐主位之上,不複往日的梟雄氣概,臉色蠟黃,嘴唇乾裂,連氣息都顯得有些衰弱。
鎖龍穀一役,幾乎耗儘了他軍中最有戰力的精銳,更將他胸中那股與天爭命的傲氣磨平大半,此刻支撐他坐在這裡的,不再是野心,而是深沉的疲憊與危機感。
左下首,武思惟坐得筆直,一身玄甲未卸,麵容如同鐵鑄,緊鎖的眉頭和抿成一條直線的薄唇,泄露了他內心的極度不平靜,這種被迫與昔日仇敵同坐一堂的處境,無時無刻不在灼燒著他的自尊和怒火。
右側,羅不辭的姿態,就相對從容一些,甚至帶著一絲少見的溫和,手指無意識地一下下輕輕敲擊著椅子扶手,發出細微而悶悶的篤篤聲,成了寂靜廳堂裡唯一規律的回響。
他的目光在二人之間來回移動,似是在觀察,又似在權衡每一絲可能的生機與縫隙。
這份沉默持續了很久,最終,還是羅不辭將之打破:“羅某一介武夫,不喜勾心鬥角,有什麼話就直說了。”
他停下了敲擊的手指,視線在方令舟灰敗的臉上、和武思惟繃緊的側影之間掃過,見二人都看向自己,才接著說道:“屠那延撤軍北上,定會與項瞻一決雌雄,在羅某看來,他絕非項瞻對手……等項瞻將之解決,接下來的目標會是誰,不知二位有何看法?”
方令舟下意識看向武思惟,武思惟卻沒有任何反應,隻是注視著羅不辭,默默思考他的問題。
方令舟舒了口氣,也陷入沉思。
接下來的目標會是誰,這哪能說得準?眼下冀北義軍多麵開花,兵力分散各地,卻又都不是好對付的。
幽州那邊還在僵持,雖未有大的進展,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僅憑宇文崇澤那一隅之地,落敗是早晚的事。
漁陽郡的戰事轟轟烈烈,赫連良平與裴恪一路高歌猛進,已經憑借鄭彪提供的那份布防圖連破數城。
在場三人從未將高順放在眼裡,始終認為他不過是個渾水摸魚的土匪頭子,靠著凶狠毒辣爭得一席之地,但他的那股直來直往的狠勁,遇上赫連良平根本就不夠看,若無外界乾預,被收拾掉也用不了多久。
而冀東潤豐郡有三萬「虎蛟軍」,南望東召朝廷;冀中臨鄉郡也有三萬「鳳翥軍」,西顧羅不辭的上方郡。
也就是說,一旦項小滿解決了屠那延,占據雍北各郡,以他所占地盤的連接程度和各地兵力配置,不論是西召朝廷、羅不辭、武思惟、方令舟、甚至是東召,都有可能成為他的下一個目標。
羅不辭見二人不說話,手指敲擊的動作又再度開始,不疾不徐地說道:“劉閔行賣國之舉後,項瞻便命麾下三萬大軍入駐懷陟,並調一萬重甲鐵騎北上,他要借道上方郡,我便故意設卡,有意激他與我開戰,可惜事與願違。”
方令舟何許人也,一下就聽出來羅不辭的意思,項瞻調兵,喊的是抗胡的口號,不管從哪走,隻要不主動對路過城池發起攻擊,誰也不敢阻攔,除非是想被扣下一個賣國賊的帽子。
但要是他先動手,那羅不辭可就有理由,將他這一萬鐵騎困在上方郡了。
“項瞻小兒,年紀輕輕,心機倒是頗深。”方令舟冷哼一聲,眼睛微眯,審視著羅不辭,“這就是羅刺史一直不願表明聯盟態度的原因嗎?”
“是又如何?”羅不辭還未說話,一句冷漠的反問,先從武思惟嘴裡飄出來。
他頭也不動,隻是斜眼瞥了一下方令舟,淡淡說道,“是我二人救了你一命,否則你和你那群殘兵敗將,早就葬身火海了!怎麼,現在反倒埋怨我們來得晚?”
他停頓一下,冷哼道,“方令舟,你莫要忘了,你我之間,當初可是不死不休的,你以為我當真願意與你共處一室?”
方令舟蠟黃的臉上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眼神深處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有屈辱,有憤怒,但更多的是一種被戳破現實的頹然和虛弱。
確實如此,不管人家來或不來,他都沒有理由指責,他雖不願,卻也不得不承認,的確是人家趕到,才救了他一命。
他深吸一口氣,似是牽動了某處傷口,劇烈的咳嗽頓時爆發出來,咳得他整個上半身都在抽搐,蠟黃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又迅速褪回灰白,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身旁侍立的親兵慌忙上前,被他虛弱地揮手推開,待咳嗽稍稍平息,他才喘息著說道:“若非二位援手,方某確實已葬身穀底,二位救命之恩,方某銘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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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認這個事實,對他而言無比艱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裡摳出來的血塊。
他微仰著頭,緩緩閉上眼睛,似乎在積蓄力量,也像是在壓下翻湧的血氣,片刻後重新睜開,目光中重新蒙上一層驕傲的精明。
“不過,”他轉向武思惟,聲音沉了下來,“武思惟,你以為方某就願意與你共處一室嗎?上陽關前埋葬的不僅僅有你的黑甲軍,也有我麾下數萬將士的屍骸!不錯,你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剝,我又何嘗不想將你挫骨揚灰?!”
武思惟終於有了動作,猛地扭頭,冷冷凝視著堂上,齒縫裡擠出三個字:“方令舟!”
“哼,你用不著如此!”方令舟嘴角上揚,帶上了一絲嘲諷,“莫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打的什麼主意,你們想坐收漁利,看著我與屠那延鬥得兩敗俱傷,卻又怕我死之後,單憑你二人之力,不是項瞻的對手,想與我同盟,又忌憚我勢力最大,擔心日後無法成為聯軍主導。”
他又瞥了眼羅不辭,“哼哼,所謂斷指以存腕,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你們選擇中庸,態度故作曖昧,卻又在我將敗之際率軍來援,既救下了我的命,又消耗了我軍中精銳,想著讓我承你們的救命之恩,日後聯盟,便自然矮你們一頭……”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回到武思惟臉上,眼睛微微眯起,“武思惟,武刺史,方某所言,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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