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的尾聲是摩恩的初冬。
王國的溫暖的氣候通常隻有在寒冬臘月才能見到天上飄雪。
可今年,或許是連神明都為西蒙領的遭遇感到哀傷。
細細密密的小雪從天而降,落在焦黑破敗的斷垣殘壁上,落在血肉模糊的累累屍骨上,宛如要掩蓋著瘡痍狼藉的世間。
啪!
啪!
揚起的馬鞭揮開飛舞的雪花,脆響傳來。
緊接著,兩隻沉重的鐵蹄伴隨著戰馬的嘶鳴落下。
馬背上的羅德裡克一身耀眼的金甲,左手把持挽具,右手則握著曆代摩恩國王的象征——黃金之劍咎瓦尤斯,他的身後,是烏壓壓看不到頭的軍團。
金色的頭發,金色的鎧甲,金色的寶劍,在這白茫茫的雪天中,他顯得是如此醒目。
王子的麵前,站著一個五花大綁的狼人,一個掉隊的比蒙士卒。
“跪下!”
押送的士兵一腳踢在狼人的膝蓋上。
後者卻隻是抖了抖毛發上的雪,衝著押送士兵低吼齜牙。
“你這畜生!”
押送士兵火氣上湧,抬起長矛就要給對方大腿戳個洞,羅德裡克卻這時抬手製止。
他從戰馬上一躍而下,緩步到戰俘身前,一人一獸一高一矮地四目相對。
狼人打量著走來的人類,狹長的口鼻在王子的頭頂比劃了幾下,喉嚨中擠出輕慢的哼聲。
它對這個矮小的人類領袖非常不屑。
在獸人們的普遍認知裡,隻有高大強壯的人才能勝任領袖。
如果要狼人來選,它會選擇舊都城門下那個不動如山的怪物,而不是這個細皮嫩肉的小白臉。
當然,羅德裡克並不矮,在人類中他的身形稱得上是完美的修長,但比起身高普遍在兩米朝上的比蒙獸人,他的確顯得很袖珍。
麵對嘲笑,二王子絲毫不惱。
他就這麼昂著頭,凝視著狼人的眼睛語調平緩
“我知道我沒你高,但如果你以此來嘲笑我,我會砍掉你的腦袋來縮短我們的差距。”
狼人霎時睜大了眼瞳,喉頭鼓動“你……會說我們的語言?”
“我特地花半天時間學的,標準嗎?”
“我不會告訴你任何事!”
“這不是你能決定的。”
羅德裡克揮了揮手“送到精神術師營。兩個小時,我要知道巴格斯去了哪個方向。”
“是!”
兩名士兵即刻摁著狼人的頭將它拖了下去。
遠方的原野上密密麻麻的腳印分叉開去,比蒙聯軍在這裡分散為三股部隊,狼王發覺了有敵軍追擊。
或許是想分散撤離,又或許是打算來一場反包圍。
羅德裡克並不關心,他的視線停留在那些還在冒著黑焰的被燒毀的村落上,停留在樹梢枝頭時不時就能看見的殘肢斷臂上。
獸人軍隊的速度奇快,即便二王子已經提前一步來到西境堵截,卻還是讓他們逃之夭夭。
上一個擁有這種異常機動性的軍隊,是黑袍宰相的龍騎軍。
羅德裡克不知道那個人是怎麼解決軍隊後勤問題的,但他卻知道狼王是怎麼解決這些問題的。
他低下頭,咎瓦尤斯光澤閃耀的劍刃,倒映著一張略顯落魄的臉龐。
王國的西境幾乎被屠成了白地。
王國的堅盾伏爾泰被獸人所殺。
到底是為什麼會發展到這一步?
從小到大,羅德裡克一直認為自己是獅子,他在先王所有兒女中都是最優秀的那個。
自身的天賦,母後的栽培,父王的忌憚,旁人的認同……
連他自己都不止一次覺得,自己就是開國之君——那位獅心王萊恩哈特的轉世,來拯救這個瀕臨崩潰的國家。
王後離世後,他是三兄妹中第一個緩過來的。
從那時起他就開始編製自己的羽翼,網羅人才,收複人心。
明明第一王儲是被教會選定為聖女的妹妹,可無論是民眾還是臣子,想讓羅德裡克成為國王的呼聲從不比克琳希德少。
他有自信,如果他願意,隨時都能將妹妹擠下第一王儲的位置。
而事實也確實是如此。
父王的昏庸,自身的成長,留學的所得,早在政變發生很久以前,他就已經將王都牢牢握在手裡。
他是獅子,是摩恩國旗上的那隻獅子,是繼獅心王之後最出色的獅子,他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教會、貴族、父王、大哥、妹妹、比蒙……羅德裡克從未把這些人放在眼裡。
能讓他警惕的,惟有那個龐大帝國的主人。
他喜歡下棋,也擅長下棋,在留學時就罕有對手,回到王國後在這塊名為摩恩的棋盤上,他更是算無遺策、所向披靡。
這種感覺很不錯,不過時間長了,也會有些寂寞。
正因如此,當那一天羅德裡克忽然發現自己的對麵忽然坐了一個人時,才會發自內心的感到高興。
不僅是因為有了個可以博弈的對手,更因為那人的出現讓他不用再孤身和奧菲斯的皇帝陛下對抗。
照理來說,這樣的人才羅德裡克應該第一時間放下身段,親自前往南境拉攏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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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卻沒有。
禮賢下士不驕不躁,他原本以為這是他眾多優點中的一個。
但當對象變成了那個人,羅德裡克才發現,原來自己的骨頭是那麼的驕傲。
他的禮賢下士隻針對那些不如他的人,一旦麵對旗鼓相當的對手,骨髓裡的傲氣就會沸騰起來。
他想對弈,他想贏,他想以勝利者的姿態去見那個對手,以贏家的身份邀請對方加入自己的陣營。
又或者,他輸了,那就帶上幾瓶好酒,去和對方喝上一杯,大笑一場。低頭,也不是什麼難以接受的事。
畢竟驕傲的人隻會認同更加驕傲的人。
羅德裡克想要一決勝負,僅此而已。
隻是,這份得天獨厚的驕傲,在這短短半年間被踐踏了一遍又一遍,粉身碎骨、七零八落。
那個從未被他放在眼裡的大哥,那個默默無聲的大哥,那個如同枯木死水般的大哥,原來是個比自己更強的棋手,深不可測的怪物。
大哥什麼也沒有,卻用一場精妙絕倫的瞞天過海差點將自己這些年的精心布局,將整個摩恩王國一起葬送掉。
羅德裡克至今都忘不了蘭斯洛特突然出現在王國境內的無力感,如果不是那個人扭轉乾坤的神來一手,金獅堡上的旗幟已經換成展翅的雄鷹了。
他曾經一度埋怨過母後,為什麼要將伏爾泰任命為大哥的守護騎士,如果不沉能為他效力,那豈不是如虎添翼?
又為什麼明知麥克維斯的心意,依然強迫其成為自己的守護騎士,一個陽奉陰違守護騎士。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
如果沒有伏爾泰的製約,自家那個恐怖的大哥或許早就一聲不吭地把摩恩給賣了。
如果沒有麥克維斯的陽奉陰違,妹妹就不會在逃亡中得到那個人的幫助。
母後到底預見到了哪一步呢?
她是否預料到伏爾泰的死呢?
如果預料到了,為什麼不告訴自己呢?
如果自己早知道狼王擁有殺死伏爾泰的能力,根本不會自作聰明的選擇攔截,而是第一時間率兵支援舊都。
這些日子裡,羅德裡克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從他接手摩恩後,到底給這個國家帶來了什麼?
丟掉了幾乎到手的拜蘭領,
失去了伏爾泰這根國之柱石,
以及一個被徹底打爛掉的西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