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醒德內爾的不是德國人的“起床炮”,而是穿過窗簾縫隙灑在臉上的陽光,以及腸胃對饑餓的抗議聲。他賴了一會床,然後才穿上那身新軍裝,懶散地下了樓。
“早上好,中尉。德語)”
“早上好,兄弟。德語)”德內爾已經習慣了如此稱呼這位老鄉,他坐到戴澤南的對麵,拾起一片切好的麵包端詳了片刻,仿佛在重新認識這塊陪伴了自己近十八年的主食。
“我居然隻有二十天沒有吃它。”德內爾暗中感慨道,“天呐,我卻感覺吃法棍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法棍比我想象的要乾一些。德語)”
“什麼?”德內爾有些奇怪,“你沒吃過法棍?不至於吧,即便威廉二世也會吃法餐吧?德語)”
“我當然吃過法棍,但是那些跟這個味道差彆不小。怎麼說呢,這個更有一種日常主食的感覺,洛林賣的法棍有點太精細了,麵粉是雪白的,看不到一點麥麩,口感也細膩得像是蛋糕。德語)”
“啊,洛林人是因為沒有吃法棍的習慣,於是物以稀為貴,把它當成高檔食品了。”德內爾這才明白了過來。
吃過了這份豐盛的早餐,兩人便無所事事了,負責接待他們的少尉遲遲不至,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不過二人也不在意,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到了快九點的時候,終於有傳令兵找上門來,將記者所搭乘的列車晚點的消息告知二人,並通知他們上午可以自由活動。
於是德內爾便決定,上街買點東西,然後去醫院探望一下丹頓軍士。
如今大街上到處都是小販,仿佛整個地區的居民都成了二道販子。由於覺得自己很有可能再也回不來,官兵們的消費欲強的可怕,以至於將物價哄抬到了令德內爾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步。
德內爾隻買了四個個頭不大、品相也一般的蘋果,居然就花了一法朗四十生丁,這還是小販看在他年紀小,特意打了折呢。
“就算在巴黎,這些東西也用不了六十生丁。”德內爾也能抱怨一句,然後接著去尋野戰醫院。
從街上遊蕩的士兵口中,他們了解到野戰醫院正在蘇伊利城東,靠近火車站的地方,據說如此設置正便於轉運傷員。但德內爾的部隊當初正是從城東開到凡爾登的,他見到了火車站,但在印象中那邊並沒有什麼野戰醫院,他也隻道是自己當時沒有留意,畢竟那時候是黃昏,而且他正沉溺於父親殉難的噩耗中,沒印象不足為奇。
他們從小鎮中心位置一路向東,一直到走出鎮兩公裡,都未曾發現什麼野戰醫院。起初他們以為自己找錯了方向,或者野戰醫院的位置並不在正東方,於是又向北向南各找了一圈,但除了駐屯的部隊和荒蕪的農舍外一無所獲。
“是不是那個傻瓜給錯了方向?德語)”
德內爾伸手驅趕走飛到臉上的蟲子,無奈地抓了抓鬢角:“很有可能。德語)”
於是兩人隻好再到市中心區,保險起見,德內爾這次直接找到了一個本地的憲兵問路:“先生,你知道野戰醫院在哪裡嗎?”
“你們不是正從那個方向過來嗎?”黑帽的警察回答道。
“我們沒看到什麼醫院,先生。”
“就在水塔的旁邊。”
“我們去過那裡!”德內爾無語地笑了,“那裡什麼都沒有,隻有一個好像屠宰……”
他的笑容消失了。
“你願意稱之為屠宰場的話,就這麼叫吧,反正區彆也不大。”警察舉起警棍,側身為二人指示了一下,“你看,又有新傷員到了。”
兩人回過頭,正看著一排臟汙的救護車停在了那棟廠房似的建築的門口,緊接著,鏽跡斑斑的大門從內裡打開,幾個老頭子慢悠悠地從冥界般的陰影中走出,抬上幾個人——也可能是屍體,複又深一腳淺一腳地進了醫院裡,過不多久再兩手空空地出來抬下一輛車上的人。
“醫院會這麼安靜嗎?德語)”戴澤南大為吃驚。
“我不知道。”德內爾神情嚴肅,他向警察道了謝後,便走向了那棟可怕的建築,拍響了建築的鐵門。
剛一進醫院,兩人就被這裡惡劣的環境震驚了:所有的床位上幾乎都躺滿了傷口化膿的傷員,混合了傷者血汙和死者便溺的臟水在二人腳邊肆意橫流,空中飛舞著肥碩的綠頭蒼蠅……除了人體還相對完整外,這裡比前線也好不到哪裡去!
“讓開。”
一個提著一桶斷肢的護工擠開震驚中的兩人,就像倒汙水一樣從容地走到院子裡,隨後將桶裡的手和腳倒到了一個露天的大坑裡,激起了遮天蔽日的蒼蠅。
“這他媽是怎麼一回事?!”這種慘烈到離奇的場麵,甚至德內爾生不出怒意。即便是戰俘營,這樣的條件未免也太過分了,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的士兵?!
沒有人回應德內爾的疑問,隻有角落裡傳來了一個沙啞的聲音:“嘿,是戴澤南中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