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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6章 江湖見麵道辛苦(一)(2 / 2)

小姑娘低頭彎腰,伸手在嘴巴,壓低嗓音說道:“裴錢說過,溜須拍馬,最要不得,我們落魄山從來不興這一套的,這是從他師父起就有的家風門風山風。”

小家夥恍然大悟,使勁點頭:“山主老爺遠見!舵主大人武功蓋世!右護法大人也絲毫不差了,隨便言語,就是金玉良言,不愧是每天背著金扁擔的,若是再來一塊玉佩,那還了得,書院的君子賢人都當得!右護法大人,等到山主老爺或是裴舵主回了家,我一定要當那骨鯁忠臣,鐵骨錚錚諫言一番,為右護法大人求來一塊玉佩……”

小姑娘歪著腦袋,使勁皺著疏淡的眉毛,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然後一下子想明白了,嘿嘿笑了起來。

香火小人兒也自知口誤了,鐵骨錚錚這個說法,可是落魄山大忌!

周米粒伸出雙手擋在嘴邊,哈哈大笑。

小家夥也跟著開心笑起來,咱們這位右護法大人,淑女得很嘛。

彩衣國胭脂郡城,結伴南下遊曆寶瓶洲的一對年輕男女,拜訪過了漁翁先生,告辭離去。

道號漁翁先生的吳碩文,剛剛與他兩位弟子的趙樹下、趙鸞兄妹二人,從老龍城、新南嶽遊曆歸來沒多久,不然遠道而來的兩位客人,此次登門造訪,估計就要剛好失之交臂了。

一場小雨剛停歇,年輕女子頭戴帷帽,年輕男子則背著一頂鬥笠,與老儒士道彆之後,離開了小巷。

正是於祿和謝謝。

書院朋友當中,時下除了他們二人不在大隋京城的山崖書院做學問,林守一也早早離開,隻說要去遊覽大瀆開鑿,李槐與裴錢則去北俱蘆洲遊曆了,就連李寶瓶從大驪京城返回書院後,與數十位同窗學子,跟隨茅山主,一起遠遊中土神洲的禮記學宮,所以當年一起遠遊大隋求學的人裡邊,加上最早離開書院的崔東山,如今竟是一個人都不在大隋京城了。關於遠遊中土神洲學宮一事,茅山主征詢過於祿、謝謝兩人的意見,謝謝得了崔東山的一封書信,婉拒了老夫子,謝謝委實是怕那白衣少年到了骨子裡,崔東山對她的任何一個吩咐,都是法旨一般的存在。

於祿也對中土神洲的文廟、學宮書院沒什麼念想,就乾脆陪著謝謝一起南下,免得謝謝獨自出門,會有意外。在於祿看來,謝謝性情,暫時依然隻適宜待在山中修行,不宜獨自遠遊。

所以到最後,昔年同伴當中,好像這次就隻有李寶瓶去了中土神洲。

他和謝謝,一個金身境武夫,一個龍門境練氣士,各自都在瓶頸。

於祿是由於太少與人廝殺搏命、磨礪武道的關係,哪怕早早成為七境武夫,但是一直破不開金身境瓶頸。

先前在落魄山,於祿私底下與朱先生請教一番,受益頗多,所以就有了這趟遊曆,打算將寶瓶洲那幾處古戰場遺址逛一遍。

而謝謝則是之前被困龍釘約束多年,一定程度上傷及了大道根本,這些年一直在小心翼翼修補體魄,但這都不是最關鍵的,真正阻滯謝謝破境的原因,還是她“心魔”太重,心結多死結,宗門被毀,家國破滅,之後淪為刑徒遺民,中途被昔年大驪娘娘的婦人,將困龍釘以秘術打入三魂七魄,大傷元氣,結果最後又遇上了性情叵測的崔東山,離鄉之後,境遇可謂坎坷至極,不然以謝謝堪稱出類拔萃的修道資質,如今應該是一位金丹地仙了。

她和於祿當下的瓶頸,剛好是兩個大關隘,尤其對於戰力而言,分彆是純粹武夫和修道之人的最大門檻。

純粹武夫一旦躋身遠遊境,就可以禦風,再與練氣士廝殺起來,與那金身境一個天一個地。

至於一位練氣士,能否結為金丹客,意義之大,不言而喻。

盧氏王朝作為曆史上大驪宋氏的宗主國,曾經是寶瓶洲毋庸置疑的北方霸主,而謝謝在年幼之時,就被師門當做一位未來的上五境修士去栽培。

於祿作為昔年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對於自家的山上事,還是有些了解的,關於“謝謝”,一直流傳著個說法,相較於神誥宗賀小涼,隻差福緣一事。

但是如今兩人,似乎已是天壤之彆。

賀小涼是北俱蘆洲的一宗之主,玉璞境,大道可期,北俱蘆洲大劍仙白裳曾言,會讓賀小涼此生無法躋身飛升境。言下之意,說這位大劍仙會出劍攔阻,不然清涼宗宗主賀小涼,她是注定要成為飛升境大修士的。

反觀謝謝,如今卻連金丹修士都不是。

於祿是散淡之人,可以不太著急自己的武學之路慢悠悠,謝謝卻最為要強好勝,這些年她的心情,可想而知。

街巷拐角處,謝謝回頭看了眼小巷,小聲說道:“那趙鸞是不是?”

於祿微笑道:“彆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看出來。”

謝謝瞪了眼這位身負半國武運的亡國太子,“你除了裝傻扮癡,還會什麼?”

於祿笑嗬嗬道:“不會了。”

謝謝說道:“那趙鸞修行資質太好,吳先生神色間流露出來的憂慮,不是沒有道理的,他是該幫著趙鸞謀劃一個譜牒身份了,吳先生彆的不說,這點氣度還是不缺的,不會因為戀著一份師徒名義,就讓趙鸞在山下一直如此揮霍光陰。既然趙鸞如今已經是洞府境,不難成為一位譜牒仙師,難的是成為大仙家門派的嫡傳弟子,比如……”

說到這裡,謝謝直愣愣盯著於祿,想事情周全些,還是於祿更擅長,她不得不承認。

於祿接話說道:“雲霞山或是長春宮,又或者是……螯魚背珠釵島的祖師堂。雲霞山前途更好,也契合趙鸞的性情,可惜你我都沒有門路,長春宮最安穩,但是需要請求魏山君幫忙,至於螯魚背劉重潤,就算你我,也好商量,辦成此事不難,但是又怕耽誤了趙鸞的修道成就,畢竟劉重潤她也才金丹,如此說來,求人不如求己,你這半個金丹,親自傳道趙鸞,好像也夠了,可惜你怕麻煩,更怕畫蛇添足,到頭來幫倒忙,注定會惹來崔先生的心中不快。”

謝謝憤懣道:“繞來繞去,結果什麼都沒講?”

於祿笑道:“最少知道了不做什麼,不算我白講、你白聽吧。”

謝謝不再言語,與於祿爭辯,很無聊。

相比謝謝的心思,都放在那個姿容出彩、資質更佳的趙鸞身上,於祿其實更關注一心練拳的趙樹下。

謝謝說道:“那趙樹下說他與陳平安有五十萬拳的約定,如今還差十八萬拳,你是武夫,可曾看出趙樹下的拳意多寡?”

於祿說道:“確實不多。”

謝謝皺眉道:“是不是屬於把拳給練死了?”

於祿搖頭道:“也不能這麼講。”

謝謝疑惑道:“陳平安既然先前專程來過此地,還教了趙樹下拳法,當真就隻是給了個走樁,然後什麼都不管了?不像他的作風吧。”

於祿笑道:“放心吧,陳平安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謝謝說道:“是去落魄山?”

於祿搖搖頭,“未必。”

此後於祿帶著謝謝,夜幕中,在彩衣國和梳水國接壤邊境的一座破敗古寺歇腳。

謝謝摘下帷帽,環顧四周,問道:“這裡就是陳平安當年跟你說的夜宿此地、必有豔鬼出沒?”

於祿點燃篝火,笑道:“要罵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就直說,我替陳平安一並收下。”

於是謝謝醞釀好的一番措辭,都沒了用武之地。

於祿橫放行山杖在膝,開始翻閱一本文人筆劄。

謝謝雙手抱膝,凝視著篝火,“如果沒有記錯,最早遊學的時候,你和陳平安好像特彆喜歡守夜一事?”

於祿輕聲笑道:“不知道陳平安如何想的,隻說我自己,不算如何喜歡,卻也不曾視為什麼苦差事。唯一比較煩人的,是李槐大半夜……能不能講?”

謝謝說道:“你講,我聽了就忘。”

於祿說道:“李槐膽子小,與我又不算太熟,若是我守夜,也會拉著我去遠處,被他美其名曰放水的事情,還好說,速戰速決,若是施肥,既不願我太靠近,又怕我離著太遠,就要時不時問我一聲在不在,答一聲,他就繼續忙他的,有次我實在是煩了他,就沒回答,結果他提著褲子哭喊著找人,見我站在原地後,又提著褲子罵罵咧咧回去,畫麵比較……不堪回首。好在那會兒李槐還是個屁大孩子。”

謝謝直截了當道:“真惡心。”

於祿丟了一根枯枝到火堆裡,笑道:“每次陳平安守夜,那會兒寶瓶是心大,哪怕天塌下,有她小師叔在,她也能睡得很沉,你與林守一當時就已是修道之人,也易心神安寧,唯獨我一向睡眠極淺,就經常聽李槐追著問陳平安,香不香,香不香……”

謝謝說道:“算了,我求你還是換個話題吧。”

於祿用樹枝輕輕撥弄著篝火邊緣,初春時分的樹枝多濕氣,爆裂之聲時常響起,樹枝也會滲出水珠,若是入秋後的枯朽樹枝,易燃燒且無聲。

於祿滿臉笑意,自顧自說道:“陳平安就會回答一句,要是鄉野菜圃就好了,不過容易招來犬吠。”

謝謝翻了個白眼。

於祿抬起頭,望向謝謝,笑道:“我覺得有趣的事情,不止是這麼一件,那場遊學路上,一直是這樣的雞毛蒜皮。所以也彆怨李槐與陳平安最親近。我們比不了的,林守一都不能例外。林守一是嘴上不煩李槐,但是心裡不煩的,其實就隻有陳平安了。”

謝謝氣笑道:“我怨這個作甚?!”

於祿望向古寺大門那邊,吱呀而開,春寒料峭,一陣穿堂風愈發滲人,有一雙沾染泥濘的繡花鞋跨過門檻。

那雙繡花鞋的主人,是個杏眼圓臉的豆蔻少女,手持燈籠趕路。

於祿笑了起來,吃一塹長一智,這位梳水國四煞之一的小姑娘,有長進。

少女身後跟著個梳高椎髻的冷豔女子,身材高挑,好似大家閨秀,與婢女深夜迷路了。

那少女瞥了眼於祿橫放在膝的行山杖,尋常的綠竹材質,但是瞧著就是讓她眼皮子直跳,她突然停下腳步,問道:“這位公子,認不認得陳平安呀?”

於祿笑著點頭,“好像還真認得。”

真名韋蔚的少女一跺腳,轉身就走。

那高挑女子更是跟著倉皇而逃,顯然怕極了那個名叫陳平安的青衫劍客。

一夜無事。

於祿和謝謝,先後拜訪了一處山清水秀之地,再去了一趟梳水國的劍水山莊。

最後在朱熒王朝邊境的一處戰場遺址,在一場浩浩蕩蕩的陰兵過境的奇遇當中,他們遇到了可算半個同鄉的一對男女,楊家鋪子的兩位夥計,昵稱胭脂的年輕女子武夫,蘇店,和她身邊那個看待世間男子都要防賊的師弟石靈山。

因為他石靈山這趟出門,每天都戰戰兢兢,就怕被那個王八蛋鄭大風一語成讖,要喊某個男人為師姐夫。所以石靈山憋了半天,隻好使出鄭大風傳授的殺手鐧,在私底下找到那個相貌過於英俊的於祿,說自己其實是蘇店的兒子,不是什麼師弟。結果被耳尖的蘇店,將其一拳打出去七八丈遠,可憐少年摔了個狗吃屎,半天沒能爬起身。

米裕很快就摸清楚這撥長春宮姐妹們的大致底細了。

都是她們自己娓娓道來,根本不用米裕如何旁敲側擊。

那個改名為終南的清秀女子,依舊喜歡彆人稱呼她為衣衫,剛剛躋身的中五境神仙,所以才有此次出門遊曆。

其餘三位女修,與終南同齡人的,叫楚夢蕉,出身大驪京畿的一戶書香門第,傳聞祖宅有位學問淵博的“翰林鬼”,擔任家塾先生,家族之內多有登科子弟。因為被關老尚書親口譽為“雅鬼”,才得以以鬼魅之身久居京城。

叫林彩符的少女,誕生當天,其母夜夢賣端午彩符者登門贈符,言說與林家祖輩相視莫逆,陰德庇護,當受此符。於是少女就有了此名。

還有個名叫的韓璧鴉的少女,出身大驪將種門庭,隻不過祖輩官當得不大,最高不過巡檢,隻是家族庭院內,韓家的藤花,卻是京師花木最古者之一,爛漫開花時如紫雲垂地,香氣撲鼻,惠澤一街,與大驪京城報國寺的牡丹、關老尚書書房外的一棵青桐齊名。

她們三人都尚未躋身洞府境。

在寶瓶洲,中五境的神仙,哪怕隻是洞府境,也是很金貴的金枝玉葉、神仙中人了,而在那些藩屬小國境內,洞府境、觀海境的精怪鬼魅,已是大妖,是凶鬼。

至於那個龍門境老嫗,則自幼便是長春宮的譜牒仙師出身。

長春宮太上長老這一脈的女子練氣士,並不忌諱男女情愛一事,反而視為修道路上必不可少的曆練之一。

她們此行南下,既然是曆練,當然不會一味遊山玩水。

終南“衣錦還鄉”之後,就要去大驪藩屬黃庭國邊境,劾治一頭黃花郡雲山寺畫妖,寺內客舍牆壁上,懸有一幅曆史久遠的彩繪古畫,每逢月夜,屋內無人,月光透窗在壁,畫中人便會緣壁而行,如市井間的燈戲。畫妖經常月夜作祟,雖不傷人,但是有礙古寺風評,所以雲山寺與大驪禮部求助,長春宮便領了這樁差事。

此後在一個已經歸順大驪宋氏的覆滅小國雲水郡,需要幫助一位與長春宮大有淵源的老神仙兵解。

再去舊朱熒王朝地界,幫助一位戰死沙場的大驪武將,引導其魂魄歸鄉。

最後還有一樁密事,是去風雪廟神仙台購置一小截萬年鬆,此事最為棘手,老嫗都不曾與四位女修細說,跟“餘米”也說得語焉不詳,隻是希望餘米到了風雪廟,能夠幫忙婉言緩頰一二,米裕笑著答應下來,隻說儘力而為,與那神仙台魏大劍仙關係實在平平,若是魏劍仙湊巧身在神仙台,還能厚著臉皮鬥膽求上一求,若是魏劍仙不在神仙台山中修道,他“餘米”隻是個僥幸登山的山澤野修,真要見著了什麼大鯢溝、綠水潭的兵家老神仙們,估計見麵就要膽怯。

老嫗也直言此事萬萬不敢強求,餘道友願意幫忙說一兩句好話,就已經足夠。

她們此次南下曆練,大抵就是這麼四件事,有難有易。若是路上遇上了機緣或是意外,更是磨練。

有了餘米這位家世深厚的觀海境修士,老嫗已經安心幾分。

到了商貿繁華的紅燭鎮,終南獨自去了那處家鄉水灣。

對於昔年的一位船家少女而言,那處水灣與紅燭鎮,是兩處天地。

一位賤籍出身的船家女,連紅燭鎮的岸邊道路都不可以涉足,一旦違例,就會被罪加一等,直接流徙到大驪邊關擔任役夫,下場隻會生不如死。

米裕等人下榻於一座驛館,憑借長春宮修士的仙師關牒,不用任何錢財開銷。

米裕到了紅燭鎮客棧之後,瞥了眼棋墩山之巔,搖搖頭,不曾想這位魏山君,也是位癡情種,與自己是實打實的同道中人啊。難怪投緣。

臨近黃昏,米裕離開客棧,獨自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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