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閉上眼睛,說道:“可能你故意讓我知曉女子身份,誤以為你是霜降心儀女子生成的心魔,其實皆是障眼法使然,沒關係,你贏了,反正我也沒輸什麼。”
白發童子神色淒惻道:“運去英雄不自由,老祖這般英雄末路的模樣,瞧著真是讓人心疼。”
陳平安隨手抽刀出鞘,看也不看一眼那化外天魔,一刀迅猛劈斬而去,化外天魔很快凝聚身形,蹦跳著朝行亭那邊伸出大拇指,一次次雙手互換,“不是可挽天傾的英雄豪傑,也是能教那山河陸沉的梟雄,老祖……哎呦喂,好刀法!”
撚芯坐在遠處台階上,看著那頭化外天魔和行亭青衫客,離彆在即,極有可能是各去一方了,她突然有些不舍。
她這縫衣人,此生修行路上,從未如此熱鬨,卻又安穩,不用擔心那些防不勝防的山上算計,也從無看她如看鬼的眼神。
一行三人,走在一條寂寥大街上,酈采一襲雪白長袍,腰間係掛一把劍鞘纖細雪白的佩劍“霜蛟”,在鞘長劍,已經斷為兩截。
除了這位浮萍劍宗的女子宗主,還有少年陳李,少女高幼清,都會跟隨酈采去往北俱蘆洲,成為酈采的嫡傳。
酈采自認不比那陸芝豪傑氣概,容貌已經恢複如初,臉頰處的傷痕並不明顯,隻是臉色慘白,顯然大傷未愈。真正的隱患,在於酈采的那把本命飛劍雪花,受損極多。估計這輩子是甭指望仙人境了。酈采倒也無所謂,女子境界高了,容易嫁不出去,脾氣再好都沒用。
這位女子劍仙,到了劍氣長城之後,一直廝殺不斷,次次身先士卒,前幾年避暑行宮規矩多,隱官一脈的傳信飛劍最煩人,對劍仙約束更重,眾多劍修當中,罵年輕隱官最多、罵得最起勁的,肯定要算她酈采一個,遠勝本土劍修。
酈采重傷撤出城頭之後,舍了所有戰功不要,隻跟劍氣長城討要了一把劍坊長劍和一件衣坊法袍。
有位摯友,太霞元君李妤,她們曾經相約一起趕赴劍氣長城殺妖。
到了酒鋪那邊,酈采看遍無事牌,最終從牆壁上隻扯下一塊無事牌,攥在手中。
不著急返回北俱蘆洲,去南婆娑洲遊曆一番,例如要去劍仙元青蜀的山頭瞧一瞧。
酈采身上帶著一枚破碎不堪的養劍葫,是元青蜀的遺物,也該交還給他所在宗門。
昔年城頭之上,元青蜀曾與本土劍仙高魁笑言,以養劍葫裝酒,再以大妖名諱佐酒,滋味無窮。
結果兩個都死了。
酈采轉頭望向鋪子門口那邊的兩顆小腦袋,笑道:“與二掌櫃說一聲,這塊無事牌被酈采取走。”
馮康樂說道:“有啥關係,隻管拿走,長得這麼好看的女子,二掌櫃見著了,屁都不敢放一個。”
去彆家鋪子花錢喝酒也就罷了,還鬨得沸沸揚揚,丟儘了自家鋪子的臉。
桃板記性好,記得所有來酒鋪買酒、喝酒的客人,問道:“酈姐姐,我們二掌櫃咋還不露頭?是不是又覆了女子麵皮,把自己折騰得花裡花俏的,在偷偷殺妖?”
酈采大笑,“酈姐姐?二掌櫃教你的?”
桃板點頭。
馮康樂埋怨道:“你傻乎乎點什麼頭,一下子就沒誠意了。”
酈采收斂笑意,說道:“給我每種酒水各來一壺,我要帶去南婆娑洲。”
高幼清在以飛劍銘刻文字於無事牌上,陳李白眼道:“那個龐元濟有什麼好喜歡的。”
高幼清轉過身,藏好無事牌,惱羞成怒道:“你管不著。”
酈采站在鋪子門口的門檻上,眺望城頭。
她來此是為痛痛快快出劍的,不曾想自己劍術遠遠不夠,最後欠了那姚劍仙一份天大的恩情。關鍵是以後她該怎麼還?又能怎麼還?
少年神色落寞,“師父,以後我就是浮萍劍宗弟子了?”
酈采說道:“那就學學這位二掌櫃。“浩然天下,隱官陳平安。劍氣長城,浮萍劍湖陳李。互不耽誤。家鄉始終在前,修行身份在後,不算忘本。”
少年點頭,是個辦法。
酈采最後帶著少年少女離開劍氣長城。
倒懸山暫時沒有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停靠,就隨便找了家仙家客棧住下。
酈采獨自飲酒。
李退密,陶文,周澄,納蘭夜行,高魁,姚衝道,董三更……
皚皚洲張稍、李定,南婆娑洲元青蜀,太徽劍宗韓槐子,扶搖洲謝稚……
還有那麼多的年輕劍修,其中不少都是陳李、高幼清這樣的年齡。
接下來,隻會越來越多。
酈采醉眼朦朧,斜靠窗戶,醉死老娘這個狗屁玉璞境算了。
高幼清就住在隔壁,少女還在適應倒懸山與劍氣長城差異極大的環境,靈氣與劍氣都有著雲泥之彆。
陳李是個心大的,練劍之餘,在客棧內一座專門販賣山上寶物的店鋪那邊,掂量著自己的錢袋子。因為整座靈芝齋已經搬遷離去,先前清理庫存,與倒懸山各方相熟勢力,賤賣了許多品秩不高的雜亂靈器,這座客棧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法寶不多,乍一看,卻也琳琅滿目亂人眼。
一直留心遠處陳李那一身劍意的酈采,皺了皺眉頭,她一身殺氣暴漲,一掠而去。
酈采伸手抓住少年的那把本命飛劍,手心處鮮血流淌,滴落在地,渾然不覺,對陳李說道:“死了那麼多劍修,不是讓你來浩然天下送死的。真要死,可以,等你成為劍仙再說。死個觀海境劍修,誰記得住你是誰?你要是再這麼沉不住氣,就乾脆去當個山澤野修,肯定死得快。不然以後修行,你先被人砍死,我再被你氣個半死,都不知道怎麼幫你報仇。”
被陳李飛劍針對之人,是個神色慌張的店鋪掌櫃,見到了酈采,與這位女子劍仙彎腰致歉了一通,反正道理很多,有眼無珠、罪不至死那一套,當然也確實不至於打打殺殺,說到底還是陳李這會兒劍心不穩,殺心過重,人已經離開戰場,但是劍心還在那邊回蕩。
這是好事,但是如果酈采一直不管,那麼陳李就算到了北俱蘆洲,隻要下山遊曆,就要死。
酈采攤開手,少年立即收起飛劍,
陳李愧疚道:“我對師父沒有半點怨言,對北俱蘆洲也沒有。”
酈采笑道:“師父不管這些,隻管你有無好好練劍,浮萍劍湖能否有人真的甲子劍仙。”
陳李實誠道:“甲子之內躋身劍仙,還是有點難度的。”
酈采一拍少年肩頭,擦掉自己手心血跡,“一個大老爺們,拿出點氣魄來!我酈采的嫡傳,就算隻是個中五境劍修,與人言語,尤其是喊打喊殺,也得有那上五境劍仙的口氣!”
聽到“百歲劍仙”和“甲子劍仙”兩個說法,那客棧分管店鋪的掌櫃男子,聽得眼皮子直大顫,悔青了腸子,趕緊想著補救之法。
酈采與少年心聲言語,少年便不情不願“高價買下”那件極有眼緣的靈器。
返回住處的時候,酈采心聲問道:“記住那家夥沒?以後自己找回場子。”
陳李笑逐顏開,使勁點頭。
酈采敲響高幼清的房門,一把扯住少女的臉頰,使勁擰起來,“陳李需要收著點性子,高幼清,你怎麼回事?是不是太膽小怕事了?陳李出劍,師父會攔阻,但是心裡高興。你倒好,遠遠看熱鬨呢,半點出劍的心思都沒有?師父就很不開心了啊!”
被扯著臉頰的高幼清怯生生道:“師父,我哥要我到了浩然天下就一忍再忍,絕對不能惹是生非。”
酈采呸了一聲,“難怪高野侯如今還是個稀爛元嬰。”
高幼清立即紅了眼睛。
不光光是想念從小相依為命的的哥哥,也擔心雙方不止是生離那麼簡單,擔心其實是一場悄無聲息的死彆。
酈采立即鬆開手,柔聲道:“行了行了,忍著就忍著,不過師父可以教你倆一個取巧的小法子,自己被欺負就忍著,但是如果同門被人欺負,你就往死裡砍他娘的,該殺的就殺,不該殺的,也彆亂砍啊,砍個半死就行了,咱們浮萍劍湖還是有點錢的,藥費出得起!如此一來,你和陳李,該忍的也忍了,該出的氣也出了,真要打不過,回了家,再喊師父再出手嘛……”
一開始少年少女聽著還挺樂嗬,聽到“回了家”一語,便俱是沉默黯然起來。
酈采輕輕歎息,大手一揮,自己喝酒去,與弟子們撂下一句“都練劍去”。
老聾兒終於返回牢獄,幽鬱和長命一起跟隨老人,首次去往那座行亭。
夢婆所在牢獄,已經空了。
老聾兒來到台階處,瞥了眼行亭當中,身穿一襲陌生法袍的年輕隱官,法袍極大,大袖拖地。
陳平安如同入定,對於老聾兒的到來,竟然渾然不覺。
老聾兒伸手一抓,將那陳平安彆在發髻間的碧玉簪子,駕馭到了自己身前,沉聲道:“老大劍仙要借此物一用,很快歸還隱官。”
陳平安依舊無動於衷。
老聾兒瞥了眼台階下邊坐著的撚芯,將那碧玉簪子小心翼翼收入袖中,老人信不過那頭化外天魔,但是這個一根筋的小姑娘,還是比較牢靠的。
撚芯察覺到老聾兒的審視視線,開口說道:“沒事,他自找的,跟吳霜降關係不大。”
金精銅錢顯化而出的那位女子,微微皺眉。
霜降笑嘻嘻道:“長命道友,世間生意,哪有便宜占儘的道理,得九還一,才是正理。你啊,就多與我家老祖學著點吧。”
女子輕輕點頭。
幽鬱不知為何,看著此刻那個年輕隱官的身影,少年有些犯怵。
老聾兒匆匆趕來,然後直接一閃而逝,離開牢獄。
少年和女子一起拾級而上。
霜降尾隨其後,“長命道友,咱倆繼續搜刮地皮去?”
女子笑道:“等候已久。”
高魁臨終一劍,問劍祖師龍君。
龍君領劍之後,親手斬殺本脈的最後一位劍仙。
那一襲灰色長袍不遠處,枯骨白瑩坐在王座那邊,看著這一幕,隻覺得這些劍修的腦子,真是一個比一個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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