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6章下棋壞道心,酒水辣肚腸二)
這次輪到了林君璧凝視著棋盤許久。
對手最後三手,皆是妙手。
棋力暴漲,棋風大變,棋理顛倒。
這才讓林君璧措手不及,隻得在一場雙方對弈中最長之長考過後,再次投子認輸。
那白衣少年的神色有些古怪,“你是不是對彩雲譜第六局,鑽研頗深,既然有了應對之策,哪怕輸贏依舊難說,但是撐過當下棋局形勢,畢竟還是有機會的,為何不下?藏拙藏拙,把自己悶死了,也叫藏拙?林公子,你再這麼下棋,等於送錢,我可就真要喊你再下一局了啊。”
林君璧歎了口氣,“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扮癡?”
對方驀然大笑,卻是以心聲言語說道:“當然知道,你林公子是想要通過兩局輸棋,讓我覺得你通盤棋理宛如定式,然後等我開口說第三局,押重注,贏我一個傾家蕩產對不對?林公子,你們這些擅長下棋的大國手,心可黑,我今天算是領教了。”
林君璧開口笑道:“第三局,一顆小暑錢。我會傾力下棋。”
崔東山握著拳頭輕輕一揮,搖頭道:“鬱姐姐買我扇子的這顆小暑錢,可不能輸給你。其它的小暑錢,隨便你挑,反正我兜裡也沒有。”
崔東山轉頭喊道:“鬱姐姐,你放心,我就算輸了個底朝天,都會留下這顆姐弟情深義重的小暑錢!”
鬱狷夫置若罔聞。
朱枚嘀咕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崔東山哈哈笑道:“小姑娘,大聲點說,我們文聖一脈,被當麵罵人,從不計較,有了道理,還要豎拇指,說你罵得好。但是背後罵人嘛,也成,彆給我們聽見了。不然翻書如吃屎,吃飯卻噴糞,是要遭天打五雷劈的。”
朱枚有些慌張,坐得離鬱狷夫更近了些。
林君璧笑道:“隨便那顆小暑錢都可以。”
崔東山突然說道:“再加一點額外的彩頭,若是我贏了,你再將那本彩雲譜送給我。”
林君璧點頭道:“可以。”
第三局。
林君璧先行。
結果先手便大優、距離中盤即勝局隻差些許的林君璧,差點被對方下出無無勝負的三劫循環,林君璧雖然始終神色自若,但是心中終於泛起了一股惱火。
雙方一直下到了將近四百手之多!
對於雙方而言,這都是一場驚人收官。
對了下棋兩人,已經沒有人可以看出準確的勝負趨勢。
林君璧在一次落子後,輕輕鬆了口氣。
崔東山神色凝重起來,撚起棋子,身體前傾,長長伸出撚子之手,其餘一手兜住袖口,免得打亂棋子,即將落子之時,林君璧心中大定,贏了!
崔東山突然一個抬手,對那微微錯愕的林君璧搖晃肩頭,“哈哈,氣不氣?氣不氣?我就不下這兒哩。哎呦喂,我真是個小機靈鬼嘞,我這腦闊兒真不大,但是賊靈光哩。”
這大概相當於是大師姐附體了。
朱枚在內,哪怕是那個不太喜歡下棋的金真夢,幾乎所有人都呆若木雞。
崔東山思量片刻,依舊是彎腰撚子,隻不過棋子落在棋盤彆處,然後坐回原地,雙手籠袖,“不下了,不下了,能夠連贏邵元王朝林君璧三局,心滿意足了。”
白衣少年抬頭望天,“今天的月亮圓又圓啊。”
嗯,大白天的,哪有月亮可看,少年是想起了那位周澄姐姐了。
林君璧笑道:“是我輸了。一顆銅錢,一顆雪花錢,一顆小暑錢,回頭我一起雙手奉上。”
崔東山突然冷笑道:“呦,聽口氣,看待勝負很淡然嘛?怎麼,是覺得老子陪你下了四百手,真當我們旗鼓相當了?逗你玩呢,看不出來吧?信不信我們什麼彩頭都不賭的第四局,隻賭我在八十手之內,就能夠下贏一隻趴在邵元王朝耀武揚威的井底之蛙?!”
林君璧笑道:“哦?”
崔東山又嬉皮笑臉了,“你還真信啊?我贏了棋,還是三場之多,錢掙得不多,還不許我說點大話過過癮啊?”
崔東山收斂笑意,看向棋子密密麻麻的複雜棋局,嘖嘖道:“你我哥倆好,一起下出了這麼個神仙局,快哉亭都他娘的快要炸裂了吧,因為實在是太快哉了!”
其實這會兒,再沒有一個人膽敢小覷此人棋術了。
嚴律更是如此。
邊境除外,就數他的棋力,相對最靠近林君璧,所以愈發知曉那個白衣少年的棋力之高。
所以他開始從純粹的記恨,變成兼有害怕了。依舊仇恨,甚至是愈發仇恨,但內心深處,不由自主,多出了一份畏懼。
崔東山朝蹲著茅坑不拉屎的那位林公子揮揮手,眼神真誠道:“錢回頭送我,是不是你自己送,無所謂。林公子,我要收拾棋局了,怎麼?還要幫忙啊。你都幫了三個大忙了,我看就算了吧。你再這樣,我良心不安,天意使然,使得我無法與你這種大度之人當朋友,我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啊。”
林君璧歎了口氣。
既然下出了第三局,擱在整個邵元王朝曆史上,興許都足以堪稱名局,所以結果還能接受。
崔東山一邊收拾棋子,毫無風範,隨便將棋子丟入棋罐,清脆作響,一邊自言自語道:“連勝三場,舒服,真是舒服。隻不過呢,靠著棋力懸殊,碾壓對手,真沒意思,若是雙方棋力無差,輸贏看運氣,運氣在我,再贏了棋,那才最愜意。估計林公子這輩子棋盤上太過順遂,又習慣了以力壓人,是無法領略我這種心情的了。惜哉惜哉。”
崔東山突然笑問道:“怎麼,覺得我棋力太高,或是覺得運氣在我,兩言皆有假?棋力高不高,我心知肚明就好了。但是我運氣好不好,林大公子你得認啊。那咱們再下一局,換一個法子,如何?比的不全是棋力,更在運氣,敢不敢?甚至可以說,我們比的,就隻是運氣,這種棋,林公子可能這輩子都沒機會再下了。因為隻看運氣,所以我們不賭錢了,什麼都不賭。”
林君璧問道:“此話怎講?”
崔東山笑道:“你來決定賭這局棋的輸贏。是輸是贏,你事先與苦夏劍仙說好。隻要棋盤上的結局如你所說,無論我在棋局上是輸是贏,都是你贏。我們賭的就是誰的運氣更好,敢不敢?!”
林君璧啞然失笑。
崔東山笑道:“棋術劍術都不去說,隻說苦夏劍仙的人品,林公子的賭品,我還是相信的。”
林君璧搖頭道:“這種棋,我不下。”
崔東山竟然點頭道:“確實,因為還不夠有意思,所以我再加上一個說法,你那本翻了很多次的《彩雲譜》第三局,棋至中盤,好吧,其實就是第五十六手而已,便有人投子認輸,不如我們幫著雙方下完?然後依舊你來決定棋盤之外的輸贏。棋盤之上的輸贏,重要嗎?根本不重要嘛。你幫白帝城城主,我來幫與他對弈之人。咋樣?你瞧瞧苦夏劍仙,都急不可耐了,堂堂劍仙,辛苦護道,多麼想著林公子能夠扳回一局啊。”
林君璧無言以對。
此人,是瘋子。
彩雲譜,之所以能被世間所有棋手視為“我於人間觀彩雲,高高在上不可攀”,就在於贏棋之人無敵,更可怕的地方,在於那個輸棋之人,隻要起身離開了那張棋盤,離開了白帝城,也是雲下城外我無敵。
關於彩雲第三局的後續,無數棋手都有過極其艱深的鑽研,就連林君璧的師父都不例外,隻說那崔瀺不早一步、不晚一步的投子認輸,恰好說明此人,真正當得起世間棋道第二的稱號。
所以林君璧搖頭道:“這種棋,我不下。你我身為棋手,麵對這棋盤棋子,就不要侮辱它們了。”
崔東山冷笑道:“你有資格侮辱這彩雲譜?林君璧,你棋術高到這份上了?才五十六手,彩雲局對弈雙方,境界夠了,才可以看得到結局處,其餘彩雲之下的所有棋手,當真知道雙方心中所想?換成你我來下棋,那兩位的中盤結束局,你真有本事維護住白帝城城主的優勢?誰給你的信心,靠連輸三場嗎?!”
林君璧沉聲說道:“不與苦夏劍仙言語棋盤之外勝負,我與你下這殘局!”
崔東山笑道:“好,那就加一個彩頭,我贏了,再下一局,你必須與苦夏劍仙事先說好勝負。”
林君璧說道:“等你贏了這部彩雲譜再說。”
崔東山笑道:“還好還好,林公子沒說‘贏了我再說’,不然哪怕是這般仰慕林公子神仙風采的人,也要吐一口唾沫在棋盤上了。”
劍仙苦夏憂愁不已。
其餘年輕劍修,哪怕是金真夢,都對這一局充滿了期待。
崔東山突然轉頭說道:“無關人等,沒資格看這局棋,當然了,真要看也行,不多,一人一顆穀雨錢。都給我大氣些,拿出來拿出來。”
朱枚舉起手道:“我要看,鬱姐姐這顆穀雨錢,我幫忙出。”
崔東山立即變了一副嘴臉,挺直腰杆,一身正氣道:“開什麼玩笑,鬱姐姐的朋友就是我東山的朋友,談錢?打我臉嗎?我是那種下棋掙錢的路邊野棋手嗎?”
蔣觀澄在內不少人還真願意掏這個錢,但是劍仙苦夏開始趕人,並且沒有任何回旋的商量餘地。
所以城頭上,竟然隻留下了鬱狷夫以及有鬱狷夫撐腰的朱枚。
雙方各自擺放棋子在棋盤上,看似打譜複盤,實則是在彩雲譜第三局之外,再生一局。
半個時辰過後,長考不斷的林君璧,莫名其妙在右上角中刀,棋盤上隻下出三十六新手,林君璧便臉色慘白,遲遲不肯投子認輸。
崔東山淡然道:“按照約定,再下一局,是下那那收官階段輸棋的彩雲譜倒數第二局,棋盤餘地太少太少,意外太小太小了,你依舊為白帝城城主落子。記住了,先與苦夏劍仙說好棋盤外的勝負。就隻是運氣之爭,棋盤之上的輸贏,彆太過在意。如果還是我贏,那我可就要獅子大開口了,求你與我再下一局。”
林君璧與苦夏劍仙說了棋盤外的誰勝誰負。
然後雙方重新收攏棋子,再擺放棋子。
相較於前一局棋,這一次棋盤上的棋子眾多。
短短一炷香後,白衣少年便笑道:“放心,下一局,這一次,換我來先與苦夏劍仙說勝負,你我再下棋,運氣一事,既然次次在我,賭運太旺,那我就跪求一輸,主動更換運氣方位,這一次若還是我贏,那又如何,反而說明我今天是真的運氣太好啊,與林公子棋術高低,有半顆銅錢的關係嗎?沒有的,沒有的。”
林君璧額頭滲出汗水,呆滯無言。既不願意投子認輸,也沒有言語,好像就隻是想要多看一眼棋局,想要知道到底是怎麼輸的。
對方那個白衣少年嘴上說著客氣話,卻是滿臉譏笑。
鬱狷夫歎了口氣,拉著朱枚離開此地。
果然又被那個崔東山說中了。
她鬱狷夫先前的“賭運”其實算好的了。
少女朱枚也是知道輕重的,默默跟著鬱狷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苦夏劍仙正要開口說話。
崔東山雙指撚住一枚棋子,輕輕轉動,頭也不抬,“觀棋不語,講點規矩行不行?堂堂中土劍仙,更是那周神芝的師侄,身負邵元王朝國師重托,就是這麼幫著晚輩護道的?我與林公子是一見如故的朋友,所以我處處好說話,但要是苦夏劍仙仗著自己劍術和身份,那我可就要搬救兵了。這麼個粗淺道理,明白不明白?不明白的話,有人劍術高,我可以求個情,讓他教教你。”
苦夏劍仙從猶豫變成堅定,不管那個白衣少年的言語,苦夏劍仙沉聲道:“林君璧,可以起身了。”
林君璧猶豫不決,雙拳緊握。
崔東山撚起一枚棋子,輕輕按在棋盤上,隨手一抹,滑到了林君璧那邊的棋盤邊緣,小小棋子,剛好一半在棋盤,一半懸空。
崔東山微笑道:“起身?可以。投子認輸。認輸輸一半。”
苦夏劍仙怒道:“你這廝休要得寸進尺!你竟敢壞林君璧道心?!”
崔東山雙手籠袖,笑哈哈道:“修道之人,天之驕子,被下棋這般閒餘小道壞道心,比那嚴律更厲害,這次是真要笑死我了。”
崔東山抬起頭,望向那位怒氣衝衝的苦夏劍仙,笑眯眯問道:“笑死我,就能幫林君璧贏棋啊?”
林君璧顫聲道:“未下棋便認輸,便隻輸一半?”
崔東山點頭道:“當然。隻不過有個小條件,你得保證這輩子再也不碰棋盤棋子。”
林君璧汗流浹背。
崔東山打著哈欠,也不催促林君璧做決定,就隻是顯得有些無聊。
世人隻知道彩雲譜是彩雲譜。
根本不知道下出彩雲局的對弈雙方,相對而坐,卻在棋盤之外,又有哪些深不見底的勾心鬥角。
那才叫真正的下棋。
你們這些從彩雲譜裡邊學了點皮毛的小崽子,也配自稱棋手國手?
崔東山像是在與熟人閒聊,緩緩道:“我家先生的先生的著作,你們邵元王朝除了你家先生的書房敢放,如今帝王將相門庭,市井學塾書案,還剩下幾本?兩本?一本都沒有?這都不算什麼,小事,願賭服輸,落子無悔。隻是我好像還記得一件小事,當年萬裡迢迢跑去文廟外邊,動手去砸碎路邊那尊破敗神像的,其中就有你們邵元王朝的讀書人吧?聽說返鄉之後,仕途順遂,平步青雲?後來那人與你不但是棋友,還是那把臂言歡的忘年好友?哦對了,就是那部城根下躺著的那部棋譜之主人,大名鼎鼎的溪廬先生。”
苦夏劍仙心中微動,方才依舊想要說話,勸阻林君璧,隻是現在已經死活開不了口。
玉璞境劍修米裕,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當時遇上那人,依舊一動不敢動。
那麼他苦夏此刻也如出一轍。
隻是林君璧當下失魂落魄,況且境界實在還是太低,未必清楚自己這會兒的尷尬境地。
崔東山對那林君璧,嗤笑道:“彩頭?接下來我每贏你一局,就要讓你不得不再下一局,哪怕次次隻額外收你一顆小暑錢,我都能讓你輸掉所有的修道未來,甚至是半個邵元王朝,我要下到你恨不得現在就去投胎,下輩子再也不碰棋子!你以為與我對弈,是你不想下棋便不想下的?嗯?!”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在與誰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