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五月,氣候反常得令人心慌。
窗外本該怒放的丁香,卻在連綿陰雨中提前凋零。
殘破的花瓣黏在玻璃上,像被揉碎的希望。
室內氣壓也低得難捱。
懷民每每推開家門,都下意識屏住呼吸,說話也小心翼翼。
一則新打探來的消息在他心頭盤旋已有三兩日——
西南局一位支援邊疆的乾部,不僅獲得了表彰,還被組織特批了二孩指標。
他斟酌再三,才敢向美娟提及:“要是咱們也能搭上這政策,或許可以先找個穩妥的地兒……,之後等我做出成績,咱再模糊處理孩子的出生日期。”
這種模棱兩可的假設性方案,美娟聽了隻想冷笑——
“要是,或許,等,再。
司懷民,說來說去,你還不是在打安全牌?
既然半點風險都不敢擔,你當初何必信誓旦旦說這孩子得要?”
“對不起美娟,起初是我欠考慮……”
“又道歉!除了道歉你還會什麼!你考慮了嗎?你分明是在權衡!權衡這件事的得失利弊!”
“我……”
見美娟一說這些就激動,懷民所有解釋都哽在喉頭,最終化作一聲歎息。
他眼睜睜看著一大團無形的霧,在兩人之間瘋狂膨脹。
終是意識到——
他必須更快地向上攀爬。
隻有站得足夠高,才能在這密林一樣的體製裡,掙出一線生機。
路局公示懷民擬任代理科長的消息,美娟是從技術員小羅那兒聽來的。
那日她身子剛見好,正在店裡接待外賓。
餘光忽見一個圓潤的熟悉身影——
小羅挺著微凸的肚子,一進門就衝她擠眉弄眼,一副跟她很熟的樣子。
待美娟忙完,小羅便親熱地挽著她朝僻靜角落走。
笑著掏出一大包東西遞出,竟是婦女衛生帶。
“嫂子,這都是單位發的勞保,牡丹牌兒新出的棉絨麵。
我這不是有身子了用不上嘛,想著你這兒的店員都是年輕姑娘,正好當福利發發、”
“唷,多謝你惦記~”
美娟剛勉強接過。
就聽對方話鋒一轉,“誒呦,瞅我這記性,你自己也可以用啊嫂子,你又沒懷孕~”
話落,她身子又向前湊了湊,拖長的尾音似藏著針:
“你不會嫌棄吧~~~嫂子?”
好一個現實版農夫與蛇。
美娟認定,這個假惺惺的女人一定是懷疑什麼了,才欠兒登似的跑來試探。
心裡的火猶如即將噴發的岩漿,美娟簡直想薅住這女人的頭發質問——賤貨!你的美滿軍婚是誰幫你牽的線搭的橋?你難道忘了嗎?!
可她為了維持體麵,出口卻是雲淡風輕:
“哪能嫌棄啊,誰不知道鐵路發的東西質量過硬,我們家老司每年領回來的米麵油,我吃著不知有多香。
就是鹽有點鹹,小羅你切記,要想身體健康,一定少放~”
“嗬哈哈,我沒覺得啊嫂子,可能我口重吧……”
之後這女人又說了些啥膈應人的話,美娟基本都是左耳進右耳出。
情緒起伏不大。
唯在此人諂媚恭喜她要榮升科長夫人時,險些當場反胃。
當晚懷民回到家就忙著做飯歸置。
美娟一直在等他來說服自己打胎。
畢竟任何官職前頭隻要加上‘代理’二字,就意味著離正式不遠了。
什麼「要是」什麼「或許」。
這種時候,容不得半點閃失。
然而這男人刷完碗又包了些餃子餛飩凍上,一刻都沒閒著,就像是長在廚房、故意躲她一樣。
直到睡前,美娟也沒等到懷民提及自己即將升職的喜訊,遑論她肚子裡這塊絆腳石。
哼,該說的不說,倒是念叨起跟他們這個小家毫無關係的瑣事——
大哥家的兒子大勤技校畢業,學校不給分配工作,他當三叔的準備給孩子安排進鐵路。
“回頭我打聲招呼,先讓大勤當一陣學徒,等上秋再找段長批個青工培訓名額,送他去關裡進修。”
聽聽這舉重若輕的語氣,可真是今時不同往日。
美娟沒應聲,假裝進入睡眠模式。
入夜,雨絲輕叩窗欞,攪得美娟難以入眠。
一片昏黑中,耳邊是丈夫的呼吸聲。
安穩得令她心頭發冷。
她忽然意識到,這個和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心思竟深沉如這無邊夜色。
是啊,殺人可是犯法的。
即便這尚未出世的孩子還算不得法律意義上的人。
可以司懷民素來謹慎的性子,又怎會親手沾染此等罪孽?
他分明是在等。
等著她自己知難而退。
等著她這個當母親的,親自、主動替他司科長鏟除超生的累贅。
唉……
今年也不知怎麼了,剛入六月,鬆花江上空的陰雲便沒散過,降水量遠超往年同期。
路局會議室裡,防汛預案被緊急提上日程。
懷民緊急受命,帶著臨時檢修組日夜不停地奔波在鐵路沿線。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信號機防水加固、通信光纜隱患排查、供電接觸網全麵檢修——每一項預防性工作都刻不容緩。
他常常天不亮就出門,深夜才拖著滿身泥漿歸家。
彆說照顧孕中妻子,就連好好說句話都成奢侈。
到後來甚至回來衝個澡換身衣服,就立刻折返回一線。
某天傍晚,美娟站在三樓窗前,目睹了司機寧可被雨淋透、也要畢恭畢敬‘服侍’司科長上車的全過程。
這畫麵讓她不禁想起自己懷小行時,司懷民那個殷勤勁兒。
而今這男人來去匆匆的背影,更加印證她的猜測——
這孩子於他而言,來的真不是時候。
彼時的驚喜是真的。
隻是那份真心,終究抵不過仕途前程的重量。
可他又不直說。
偏把體製內那一套搬回家,跟這玩兒拖延戰術。
這場無休止的大雨,讓鬆花江水位以駭人的速度上漲。
大哥所在部隊接到紅色預警,全員進入戰備狀態。
作為分管訓練的團領導,他既要帶隊巡查江堤上的險工弱段,又要組織官兵開展搶險演練,無暇再顧及替妹妹留意假結婚對象一事。
司懷民又忙得連家都不回!
美娟情緒瀕臨崩潰邊緣。
獲悉大哥即將帶部隊出發,美娟強壓下滿腹心事,瘋狂采購幾十箱方便麵、火腿腸等速食品,想給部隊送去。
她裝完車,見時間還來得及,便給奚熹撥去電話、說可以接她一塊兒去。
豈料奚熹竟以要做家教為由,直接給拒了。
美娟氣結:“你就不能請一天假嗎?就跟孩子家長說你對象要去出任務,你想去送送不行嘛!”
“不是、”奚熹似乎吸了口氣,語氣淡,卻堅決,“美娟姐,我和邢副團長隻是普通朋友關係,所以我就不過去了,抱歉。”
美娟一聽她這有意撇清關係的語氣,火氣直往上竄,“你什麼意思奚熹?是覺得我哥太忙忽略你了,還是有啥不滿意的,你說出來我聽聽。”
“沒有、美娟姐,我、”奚熹再次深吸一口氣,聲音壓低,“我親哥是個十惡不赦的罪犯,我父母也都是包庇犯,所以我和邢副團長不可能……”
情緒翻湧了一整夜,美娟輾轉不得安生。
翌日,她決定再去找軍醫姐們兒做一次檢查,任結果左右抉擇。
當冰涼的聽診器貼上小腹時,美娟不由自主瑟縮了一下。
“彆動。”姐們兒反複調整位置。
終於,一陣急促的噗通、噗通,從風吹稻葉般的沙沙聲中穿透而出。
像春末的小魚在撞擊冰麵,雖微弱,卻確鑿無疑。
“指標都正常啊,不過……從你今兒又是偷著來檢查,我就能猜出你手續一準兒沒辦妥。”姐們兒語氣透著憂心,嘗試勸說,“娟兒啊,咱們生在這個年代就得認命。這孩子在你肚子裡多待一天,你就多一分不舍。到最後引產不光傷身,更要傷心、大傷元氣……”
聽診器被突然移開,最後一聲胎心,如被生生掐斷的歎息,令人揪心。
美娟急忙撫上小腹,那裡安靜得像塊吸飽水的海綿。
接下來,姐們兒又殘忍地為她科普——引產和流產的不同之處。
說這麼大的胎兒要想拿掉,隻能先打一針、隔著肚皮把他弄死,然後再催生下來——
“你生過孩子應該清楚,引產,基本上就是把順產的罪遭一遍。
隻不過彆人從產房出來,枕邊都躺著自己娃。
就像你當初生小行,產房內外,皆大歡喜。
可這次如果……你出來時,就隻有你自己……”
大顆淚珠奪眶而出。
這是美娟懷上這胎以來,第一次崩潰大哭。
她死死攥著檢查單,不甘心她們母女,亦或母子倆的羈絆,真就如此短淺。
一周後,因外貿訂單需要押車運輸,美娟結識了胡總手下的得力乾將平添。
二人閒聊間,美娟通過平添了解到,97後,粵省那邊悄然興起一股赴港生子的風潮。
隻要錢到位,從假結婚到出生證明,全套服務都能安排。
這條訊息讓美娟重燃期望。
她開始盤算手上錢夠不夠,甚至考慮把幾個檔口賣了變現。
即便穿著寬鬆,平添也從美娟的行為舉止中判斷出她是因為有孕在身,才關心這些政策,便對她多加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