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澄澄的小雀兒低低飛過起了青黑色的屋簷,停留在起了黴斑的角落裡,自上而下看著蜷縮在角落裡的那個小女孩。
約莫看起來也就十來歲的樣子,從袖子裡漏出來的那小截腕骨細得仿佛一掐就能折斷,瘦得嚇人。
都是冬天了,身上穿的還是一件棉都不均勻、已經發白、抽絲的薄棉衣。
“柳柳,柳柳,你怎麼樣啊?”
明顯要健壯一些的另一個孩子從土牆的破洞裡鑽進來,從懷裡掏出一個白麵饅頭。
蜷縮著的女孩接過就狼吞虎咽,被噎得差點翻白眼。
“你慢點吃,這有水……”付青珩癟著嘴,都快哭出來了,“你之前都可以一拳揍死我的,現在餓成這樣嗚嗚嗚……”
柳遊春無奈地閉了閉眼,用十分柔和的語氣威脅,“再廢話……聶老師來了嗎?”
不就是小學的時候不小心揍過他一拳嘛,至於記這麼久?
涼意從背後一閃而過,付青珩縮了縮脖子,真誠地回答“來了來了,你中考是咱們縣的第一名呢,學校幾個老師湊了錢,就說是你的獎金,高中那邊也聯係好了,到時候學雜費全免……”
“隻要你爸媽鬆口讓你去讀書,考出去咱們就不怕他們啦。”
付青珩眼睛裡盛著光,見柳遊春都饅頭快吃完了,又從兜裡掏出一個來。
“我還有……慢點吃。”
“以後不叫換弟,難聽死了,你說你喜歡柳樹,那就姓柳,喜歡春天、喜歡花喜歡鳥,都行,總之不叫換弟……”
……
十五歲那年,也是柳遊春最初對【付青珩】動心的那年。
九年製義務教育一讀完,陳母和陳父他們就已經盤算著不想讓她繼續讀了。
照他們的話來說,女孩子家家的,讀那麼多書都是喂到狗肚子裡去的,村子裡誰家的女兒不是讀完初中就嫁人的。
就連她能去鎮上的初中讀書,都是托了自己的福,否則就是在村附近的初中隨便讀讀,糊弄上麵來勸說的領導。
至於上不上課,有沒有去學校,誰管呢。
可柳遊春知道,隻有讀書,隻有繼續讀書,才是她擺脫這種境地的唯一途徑。
也是她能自己拯救自己的唯一途徑。
她不喜歡被當成貨物一樣地賣掉給弟弟換彩禮錢,不喜歡被“換弟、換弟”地叫,不喜歡這裡麻木不堪的一切……
除了付青珩。
一覽無餘的平原將數個村子攬住,隻開辦了一所小學、初中。
讀書的大部分都是男娃娃,後麵九年製義務教育強製普及之後,也多了很多女娃娃。
她就是那時候被送去學校的。
陳桂娥罵罵咧咧的,從陳家村村尾最破的那家房屋裡,把穿著一身不合身衣裳的陳換弟提溜出來,趕去了學校。
“這麼多活兒沒乾,就去上學,上個屁的學,早點回來去割豬草,要是豬餓瘦了,我就打死你……”
尖利的聲音很吵,但陳換弟覺得好像也沒那麼害怕了。
因為……那代表著——她可以短暫地逃離這個除了打罵沒有其他東西的家。
是的,一開始她願意上學,初衷就是想逃離這個窒息的家。
哪怕隻有一個小時,她都願意的。
學校裡女學生的數量其實遠遠比男學生要多,有好多還是一家的,一個老師通常要管好幾個班,根本顧不上照看好每個人。
隻要不亂跑出去,隻要不惹禍,都不會有人管。
於是……身材瘦弱的、長得醜的、長得好看的……
隻要是女的,就會被欺負。
這個村子,這幾個村子,好像都對女性存有天然的惡意,哪怕有和善的,都隻是極少數。
付青珩就是那個極少數。
他不參與任何的打架鬥毆,也不欺負彆人,親眼看見了欺負彆人的還會幫忙罵回去。
每天就捧著自己手上的書,看得入迷。
白白胖胖的一個人,長得比誰都好看,就安靜坐在那裡。
沒有人會去欺負他,因為他家裡是村裡有名的富裕人家,聽說他爸媽都出去打工賺了大錢,回來開農場,給好多人發工資呢。
被欺負的人挨個挨個來,終於到了她頭上。
她在家裡被打,在學校不想被打了。
所以她狠狠咬回去了,就抓著那個笑得最開心的,咬他的肚子。
那是她第一次嘗到血腥味。
“你沒事……啊……”
陳換弟聽到熟悉的聲音,震驚地抬起頭,手還伸在空中沒有收回來。
“對不起對不起……”剛剛被打都沒哭的人淚珠大滴大滴從眼角落下,黑黢黢瘦巴巴的一張臉上糊了一層的淚痕,看起來可憐死了。
付青珩把被打的疼痛憋回去,一隻手捂住自己被打的臉頰,“沒關係,你彆哭了。”
這句話一落,原先還是無聲哭泣的人瞬間嚎啕出聲,把付青珩嚇得夠嗆。
“我沒有怪你,我不疼的……”
“你彆哭了好不好啊?”
“我這麼可愛這麼乖,你不會想要訛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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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好吧,你不會訛我,但是你能不能不哭了呀?”
“……你吃巧克力嗎?”
……
哭聲停止,被咬的那個人、付青珩,還有抽抽噎噎的陳換弟坐在樓梯轉角的地方,一人一塊巧克力。
“你吃了我的巧克力,回家就不能告狀了哦。”
嘴巴周圍一圈黑的瘦猴連連點頭,“不告狀不告狀……”
“你不能再哭了哦。”付青珩很滿意,送走瘦猴,轉身蹲在陳換弟跟前,叮囑道。
嘴巴被塞得鼓鼓囊囊的人瞪著雙大眼睛看他,不說話。
“你怎麼不回答我呀?……誒你眼睛好好看,像裝著星星……”
“你叫什麼呀?”
“你怎麼又不說話了?我這麼可愛你不想和我多說會兒話嗎?”
……
日子一天天的過,小學六年、初中三年,那個跟在她身後問她叫什麼的白團子已經抽條、生長得生機勃勃了。
學雜費全免,還有高額的獎學金,以及一個能帶來麵子的女兒,終於被鬆口願意送去高中繼續讀書。
但前提是所有的獎學金都要及時退給陳父陳母,並且家裡所有的活兒放假回來都要乾完。
挺好的,能讀書就挺好的。
高中三年,她除了讀書,就是讀書,腦子裡分不出來一絲一毫想其他的事情。
她想畫畫,想用自己的手畫出自己想象的美好樂園。
那是完完全全屬於她的世界。
鉛筆在粗糙的草稿紙上塗抹,一道道黑痕逐漸覆蓋掉那些數學公式,彙集成熟悉的人臉模樣。
笑著的,生氣的,得意洋洋的……
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