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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馮老大家裡天天都是雞飛狗跳的,聽得隔壁的鄭大嫂連連歎氣。最嚴重的那次,是一個天氣特彆好的晴天。馮招弟記得很清楚,她們家是在朝食後吵起來的,家裡的碗碟被她爹爹砸了一地。
李三娘怒極,撲上去撕咬道“你還敢摔碗,你怎麼敢我現在才知道,你去年根本沒有生病礦場發的月錢都被你花到那個女人身上了,全不顧家裡老小的死活”
馮老太太看見自己的兒子吃虧,勃然大怒,當即放下孫子跑過去撕扯兒媳婦的頭發。馮老大跺了李三娘一腳,當然,沒成功。李三娘直接把他掀到地上,騎上去老拳加身。馮招弟見媽媽不敢對奶奶動手吃了很多虧,便和馮盼弟一左一右地去拉老太太的手。
老婆子根本不在意孫女兒的死活,大力一甩,把年幼的馮盼弟直接甩到了地上。李三娘從丈夫身上跳起來去保護自己的女兒,馮老大罵罵咧咧地爬起身,隨手抄了個條凳朝媳婦兒頭上砸去。
李三娘把小女兒護在懷裡,一邊給她揉後腦勺一邊淒厲地訴道“你自己在外麵鬼混就算了,怎麼還敢把臟病帶回來你怎麼敢你對得起我們娘仨嗎你對得起嗎”
“你他媽說誰臟呢”馮招弟眼裡的那個姨姨原本在一邊看戲,聽到這話當場摔了瓜子,隨手從矮桌上抓了個瓷杯砸過來。李三娘一扭一閃,先是避開了親夫的板凳,然後又躲開了那個陌生女人的茶盞。
這一日,馮老大家裡打成了一團,家裡能砸的都砸了,什麼也沒剩下。
後麵的細節,馮招弟在多年後已經記不清了。她不知道自己的額頭在何時流起了血,也看不清娘親奇快無比的身法。奶奶的尖叫刺得她鼓膜生疼,爹爹倒在地上,身下是好大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至此,平靜了很多年的馮家灣終於發生了一件石破天驚的大事。這件事嚴重到馮裡正都不知道怎麼處理,連忙派兒子去縣裡請官差了。
官差請來後,直接將神情呆滯的李三娘鎖走了,罪名是謀殺親夫。老太太嚎了三天三夜,連寶貝孫子餓了沒飯吃都沒管。
沒有人知道李三娘後來怎麼樣了,村裡的姑娘媳婦兒們求到老裡正那裡,讓他去縣裡打聽打聽李嫂子的下落。老裡正被大兒子用獨輪車推到城裡,厚著老臉去跟一個征過糧的老夥計套近乎。那人喝了他的酒後,疾言遽色道“你管那個刁婦做什麼謀殺親夫,這可是惡逆”
惡逆,指的是毆打、謀殺尊長及親夫,是十惡不赦的重罪。唐時,惡逆之人不分首從,一律處斬。等到明清,則一律淩遲。
李三娘在大牢裡蹲了很久。
頭一個月,她一直過得渾渾噩噩的,不知今昔何日。她並不是故意要打死那個男人的,也不知道自己會被淩遲處死。那件事情發生後,李三娘整個人都是懵的,一直看著自己的雙手發呆。
她知道自己力氣大,卻沒想到,自己的力氣在盛怒之下會大到這個地步。這一年來,李三娘固然已經不再畏懼自己的丈夫,可麵對縣裡天神一樣的官差老爺,卻仍是極度驚惶無措。這導致她錯過了最好的脫身機會。
之後的幾個月裡,李三娘終於從一係列劇變中回過神,意識到自己真的謀殺了親夫,也真的要被淩遲。她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在被押去行刑的途中看到了一陣耀眼的銀芒。
有人站在銀色的雨中,對她厲聲喊道“快跑”
青亭縣出了這麼一件大案,那一日聚在路邊看熱鬨的百姓是很多的。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襲擊了官差,驚得縣人四散奔逃,跟決堤的洪水一樣。
反應過來的官差紛紛拔刀,朝那個始作俑者圍了上去。棘大夫混在百姓裡,一邊逃命一邊利用點射催發銀針,還抓住機會朝死囚拋出了一柄寒光湛湛的匕首,大聲喊道“快跑跑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
李三娘準確無誤地接住匕首,三兩下斬斷了自己手腳上的桎梏。這位婦人解開脖子上的枷項,最後回望了那位大夫一眼,跺了跺腳,淚眼模糊地從相反的方向逃離了原地。
從此,她將沒有來處,沒有歸途;從此,她將隱姓埋名,銷聲匿跡。可另一方麵,她也將獲得自由,獲得新生。這一點,是她很多年後在長江的連珠水寨裡扛著大刀琢磨明白的。
那支匕首的刀柄裡,還藏著一塊金子和一劑藥方,這個方子徹底治好了李三娘的隱疾。
馮老太自從自己的兒子橫死後,日子過得格外艱難。家裡的頂梁柱沒了,新進門的女人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老佛爺,老太太但凡敢在她麵前擺婆婆譜兒,那人能跳起來罵她三天三夜。馮老太顧忌著自己的小孫子還在那女人手裡,百般忍耐。家裡新添了個嬰兒花銷大,老太太沒錢使了,就用七兩銀子把大孫女賣給了鄰村的老光棍。
這一年,馮招弟的周歲還不滿十二,但在老太太眼裡卻算長成了。老光棍推著個獨輪車過來接人,馮招弟的手腳被綁得緊緊的,嘴裡塞著塊破布,腦袋上還罩著一個紅帕子,什麼也看不見。小姑娘跟牲口似的被綁在車上,隻聽見妹妹在後麵拚命掙紮追趕的聲音,哭著喊著要她彆走。
蒼茫的雪道上,兩姐妹被生生分離,大的被綁在獨輪車上動彈不得,小的在後麵滾得渾身是泥。馮招弟的眼淚流個不停,嘴裡嗚嗚嗚的發不出聲音,像是幼狼的悲鳴。
突然,獨輪車猛然一頓,不再前進。馮招弟隻覺得天地為之一靜,無論是妹妹的哭喊,還是車輪碾在雪麵上的聲音,一瞬間全都消失了。
小姑娘縮成一團,僵在小車上一動不動。就在馮招弟驚懼不安時,她恍然發覺有什麼人掀起了自己的蓋頭,還解去了她手腳上的束縛。小姑娘抬起頭,隻見她和妹妹等了很久的棘幺幺半蹲在自己麵前,眼睛紅紅的,仿佛隨時都會掉下淚來。
“幺幺來遲了”那人這樣說著,將小姑娘緊緊地擁入了懷中。
馮招弟靠在幺幺的懷裡,隻覺得無比溫暖,無比心安。小姑娘還主動拍了拍女郎的後背,安慰道“幺幺彆哭。”
另一邊,馮盼弟已經被小荊叔叔單手摟在了懷裡,再不用在雪地裡打滾。黃大王威風凜凜地蹲在綠豆豆的背上,黑將軍正衝著那個暈過去的光棍齜牙咧嘴。
在兩姐妹看來,棘幺幺和荊叔叔都像是趕了很久的路,看起來風塵仆仆,十分憔悴。
盛無崖見馮盼弟也沒事了,便斜斜地瞟了黃大王一眼。橘貓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輕輕地從驢背上跳了下去。女郎把馮招弟抱起來放到綠豆豆背上,又拍了拍那個老光棍的後頸,免得那人一直暈下去凍死在雪地裡。
馮盼弟緊緊地抱著小荊叔叔的脖子,生怕再分開似的,怯怯道“幺幺我們接下來去哪裡啊”
“你想去哪裡”盛無崖反問。
“我不知道”
“你想回家嗎”
“不想。”
“那你們倆要不要跟幺幺去南海釣魚”女郎笑了起來“那裡有一望無際的藍天,還有潔白的海鳥和沙灘。”
馮招弟和馮盼弟聽了這話,齊齊點頭,大聲地回了句“要”
萬曆二十六年,成功回到朝堂中心的李探花因強推“火耗歸功”,將滿朝同僚得罪得乾乾淨淨。火耗歸功不止妨礙了各級官吏來錢的門路,甚至連天子都不讚成,認為這會影響國庫的收入。
李尋歡咬咬牙,乾脆一條路走到黑,在火耗歸功的基礎上又加了一條“官紳一體納糧”,將自己的親朋故舊也得罪了個乾淨,連她親手教出來的學生都斷絕了與這位老師的來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