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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我們出去看看”
在大唐現存將領之中,蘇定方已算是相對穩重的了。即便如此,在他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也難免在言語中有幾分振奮。
那是作戰時機在前的興奮。
但這份振奮又在當真看到飛雪漫天景象的時候,像是被忽然澆上了一盆冷水,重新回到了平靜。
胡天八月即飛雪,到了九月,真已是凜冬嚴寒景象。
在毛氈帳篷裡還好些,在外頭卻是冷得出奇。
蘇定方作為此路統帥,又可算年事已高,在衣物厚重上的待遇遠勝常人,尚且感覺到透骨的寒意從縫隙中鑽入,更何況是那些同樣參與此戰的士卒。
見蘇定方朝著其中一位守營士卒看去,契苾何力便順口說道“幸好被征調來這一路的大多是河北道的府兵,在耐寒上總是要比其他人強一些的。”
但蘇定方並未因此而覺得有多高興,沉聲問道“那群嶺南士卒呢”
雖然已經做出了趁著河水結冰之時發動攻勢的計劃,他也將其中的一部分水師按照李清月所希望的那樣調撥去了百濟,但為圖攻伐高麗平壤城沿路不受河流阻滯,在營中依然有相當數量的水師。
不過有些特殊的是,這批水師出自嶺南,統轄在沃沮道行軍總管龐孝泰的麾下。
河北道府兵確實能夠適應北地的嚴寒,可嶺南人呢
突然被問到這樣的一句,契苾何力也不免有些沉默。
他垂下頭,老實地答道“水師之中手腳生出凍瘡的人不在少數,已經讓軍醫去看過了。”
而不適應這北方天氣的又何止是這些嶺南士卒。
蘇定方忽然轉頭朝著一個方向看了過去,就見其中一頂製式不簡單的軍帳處鑽出來了個鼓鼓囊囊的身影。
那是
蘇定方高呼一聲“任相”
那人影聽到這個聲音當即回頭,朝著蘇定方抬手示意。隻是大概因為他真的很怕冷,就連整張臉上的五官也差點瞧不見到底在何處。
直到他從被掃了雪的路麵上走過來,到了蘇定方的麵前,才慢吞吞地將繞在臉上的擋風布往下挪了挪,露出了一張被凍得有點發白的臉。
不過,若是蘇定方沒有看錯的話,這張臉並不僅僅是因為冷才變成這樣的,還有點體虛。
蘇定方當即調侃道“你早年間也不這樣啊。”
往前推個四年,蘇定方做那伊麗道行軍總管征討西突厥的時候,被他稱為任相的任雅相還是燕然都護,剛好就是蘇定方的副將。
按說他也是個軍旅出身的人,體格上總是要比尋常人健碩一些的。
哪知道今日看起來是這麼個表現。
任雅相歎了口氣,“您就當是我入朝這幾年懈怠了吧。”
他自從在幾年前入朝被敕封為兵部尚書之後,又因朝堂局勢更迭、長孫無忌下台,被陛下授予了同中書門下三品,位列宰相之中。
雖說大唐的宰相不止一位,也大多不在相位上坐多久,但這並不妨礙任雅相得此高升機會後,人情往來就比之前多了不少。
就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當然,要他自己說的話,這可能也跟他過了當打之年有關。
以至於他何止是不太耐受嚴寒,甚至時常覺得有些說不出的心悸。
“說起來,咱們到底什麼時候發兵”任雅相說到這兩個字,語氣裡帶了三分埋怨,“你也是知道的,除了你這位行軍大總管,我好歹還算個浿江道大總管吧,幫你按著這個出兵時間也不容易。”
要不是任雅相曾經做過蘇定方的副將,恐怕都要覺得他是消極作戰。
那是看在蘇定方的能力上,才幫著他將發兵的時間一拖再拖。
但就算他還能被稱一句任相,到底也是陛下安排在這一路中的督軍之人,繼續這樣下去不是個事。
若不能在真正的極寒之時到來前攻破平壤,到時候就不隻是嶺南士卒生凍瘡的情況了,而是退兵。
可陛下怎麼會接受退兵的結果呢
要是真搞出了這樣的收尾,就算蘇定方此前屢屢獻俘於陛下麵前,恐怕也沒法討得了好。
他一邊跟著蘇定方往遼河方向走去,一邊繼續絮叨,“我聽說前幾日派遣出去的哨騎還在那頭的水澤灘塗區撞上了高麗的守軍,雖說經過一番鏖戰,是我們這邊的人取得了勝利,但是那頭沒少拿孬種之類的話來羞辱人。”
他像是因為穿的衣服有點多,又在疾步跟上的時候多說了幾句話,忽然重重地喘了一口氣。“現在營中出戰的呼聲越來越高,可得果斷一點發兵。”
“逾時不候的道理我當然明白。”蘇定方鎮定開口,讓任雅相原本還有些浮躁的情緒倏爾一收。“你跟我來。”
更準確的說,帶頭的是契苾何力。
三人在步出營寨的時候,早已有人將馬匹給牽了過來,接連翻身上馬,朝著遼河上遊的方向而去。
該說不說,這半個月間的氣溫陡降還是有好處的。
原本的水網泥濘,都在此時變成了小塊的冰潭,在落雪也未曾阻擋住的日光之下熠熠生光。
除了因為打滑需要小心地自枯草之上走之外,倒是比之前的一腳一個泥坑舒服多了。
當離開軍營約莫一個時辰的時候,契苾何力率先勒住了韁繩。
蘇定方和任雅相也緊隨其後地停下了行路。
契苾何力伸手“就在那兒了。”
在前方的一棵河邊枯樹之上,綁著一條紅色的綢帶,顯然是之前探查的時候標示位置所留。
但對戰場之事有經驗的人,當先注意到的大概不會是那條綢帶,而是在視線所及之處的河流。
河水的流速,已經比半個月前不知道變慢了多少。
現在更是在嚴寒溫度下產生了進一步的變化。
任雅相匆匆下馬朝著河岸邊衝去,就見那果然不是他的錯覺,而確實是有一層薄冰從
岸邊開始凝結,甚至正在朝著河流中央的方向延伸。
他不由喃喃出聲,驚喜不已“快要形成冰橋了”
“不隻是冰橋。”契苾何力在後方接道,“上遊河流狹窄處已經形成冰壩了,任相方才說的發生爭鬥之處其實也差不多。隻是我等尊奉蘇將軍的命令先將此地鑿開,讓它延遲幾日。”
“這是為何”任雅相發問。
“因為將軍說,需要讓我們依然做出在嘗試尋找對方戍防弱點的假象,而後”
蘇定方朗聲接道“而後一擊即中”
他年紀雖長,在目光中卻依然有著一派常人難及的清明。“事先的騷擾作戰已經夠了,如今河麵徹底結冰在即,最遲不過三日,我等便趁著反攻之意最盛的時候,一舉渡河”
“何力”
契苾何力揚聲應道“在”
蘇定方目光深沉地望著河對岸,一字一頓地說道“這渡河之戰,我就交給你了。”
貞觀之初,他因北擊東突厥的戰事中違背軍紀,在隨後的二十年裡沒有得到升遷的機會,所以也沒能參與到當時的那場攻伐高麗之戰中。
但他依然能以一名將領的身份,感受到唐軍彼時無法突破安市城而被迫退兵的無奈。
眼下覆滅高麗的希望就在眼前,偏偏他已經是個六十多歲的長者,在需要勢如破竹渡河而去的時候,絕不是最合適的衝鋒殺敵之人。
他不怕自己這個主將拿不到戰功,隻怕讓其中的任何一個環節有誤。
所以這個衝鋒的位置,不如由更年輕的契苾何力來執行。
這位回紇出身的將領在鐵勒九姓叛亂的時候險些遭到調回,要不是蘇定方為其力保,加上這次叛亂被提前發現,讓薛仁貴等人得以提前轉戰西域,恐怕他此時就不該在此地了。
契苾何力心中也憋著的一股氣,非要證明給陛下看
哪怕鐵勒九姓之中當真有不少人,像是無法被馴服的野狼一般,時常做出反噬背主的事情,但他契苾何力絕不在其中,還正要在邊地為大唐立功
這場堪稱蓄勢待發的渡河之戰,就正是他的機會
在重新回返到軍營後,蘇定方將此地的各方統帥、行軍總管全部召集到了麵前,也下達了一條最為重要的指令。
三日後的淩晨,發兵渡河。
這些在遼河以西的軍營中反複整兵規訓的士卒,終於有了用武之地
清晨時分的薄霧還未消散,縈繞在視線中幾乎看不清江對麵的情況。
可唐軍的軍營裡早已開始了無聲的整裝。
“江上的冰結得足夠厚了嗎”任雅相不太確定地又發問了一句。
隻是話未說完他又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將那最後三個字都給吞在了一陣嗆咳聲中。他連忙將頭扭轉了過去,試圖快速平複臉上的不妥之處。
在有一瞬感到喘不上氣來的胸口發悶中,他聽到了契苾何力中氣
十足的答話“都結上了。老天都在幫著我們,早在昨夜的時候就有河麵徹底結冰的征兆,經過這一個晚上的加固,完全凍牢了”
“好”任雅相啞著嗓子答道,也將平複下來的麵容重新轉向了蘇定方的方向。
蘇定方此時已是甲胄在身,長劍在手,一派隨時都能上陣殺敵的樣子。
麵對著一道道殷切的目光。
他抬手,說出了斬釘截鐵的兩個字,“出兵”
出兵
渡河
契苾何力當即領命而去。
其餘諸將也隨即加入到自己所屬的隊伍之中。
在各方營地之中拆掉了帳篷露出的空地上,一張張臉上的微紅,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被清晨的冷風給凍出來的,還是因為作戰正在一觸即發之間而熱血沸騰。
在這一刻,頭頂的飛雪顯然已不能成為阻止他們的東西。
而這數月之間的等待,也必然要以長驅直入作為回饋
契苾何力無聲地舉起了手中的長槊,和他所帶領的精兵一起先行踏出了軍營。
與此同時,中軍的黃色大旗也立在了蘇定方的身後。
大旗落地的聲響明明並不大,卻好像傳入了所有人的耳朵裡。
這是一種特殊的感覺。
就像,哪怕他沒有衝殺在前,但一想到這位主心骨就站在此地,作為此地渡河發起總攻的主將,所有人的心中都平添了幾分穩定。
蘇定方目光望向了霧氣的對麵,拔劍朝前指去。
在這個信號發出的下一刻,第一匹戰馬踏上了冰麵。
以布包裹的馬蹄在踏上冰麵的時候,發出的聲音難免不如真正以馬蹄踏地的時候要響。
可當成千上萬的馬匹渡河而來的時候,那就成為了一種有若悶雷的聲音。
蘇定方本人也已翻身上馬。
隻是在行將出發的時候,他又朝著任雅相看了一眼,低聲問道“沒事吧”
“沒事。”任雅相咧嘴一笑,“都跟你說了,就是之前在長安城裡窩著的時間有點久了,沒成想還有讓我重新上戰場的一天。”
他像是為了強調自己的身體確實無礙,拍了拍胸脯,“你可彆忘了,我的年紀還要比你小呢。我是合該要看到大唐取勝,平定高麗的”
何況,在這樣的發兵氣勢麵前,誰能不為之裹挾呢
在他隨隊殺出軍營的那一刻,周遭衝殺的聲浪已經將他徹底裹挾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騎兵隊伍為了渡河安全而做出的分批停頓,好像並沒有影響到這一刻。
人潮依然在以一種洶湧過境的姿態越過這條遼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