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建繼帝因病駕崩後,徐懷已有十年之久,沒有直接麵對纓雲了。
第二次淮南會戰,徐懷孤身趕赴建鄴勤王,從頭到尾都沒有進過建鄴城。
雖說逃京事變發生時,纓雲公主與武威郡王都站出來安穩建鄴的局勢,但徐懷差不多等局勢徹底穩定下來才趕到建鄴推動遷都之事。
而當時已經決意要將紹隆帝實施軟禁,也不可能真聽朱沆忽悠擁立齊王為太子,徐懷心裡也是難堪,事事避開纓雲。
韓圭、劉師望、陳子簫等隨行將臣上前給纓雲公主行過禮後,就要退下去,纓雲說道“還請諸公留步……”
韓圭、劉師望、陳子簫、潘成虎等人麵麵相覷,一時都不知道纓雲公主意欲何為。
照理來說,不論是不痛不癢的寒暄幾句,又或者有什麼事要找徐懷,他們似乎沒有站在一旁的必要吧?
當然,纓雲公主既然都說出口了,眾人也就不動聲色的站在長堤上。
徐懷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就看著青碧漢水,在從魚梁洲拐彎後悠悠往南流淌。
“司空府花費這麼大氣力,建此鐵橋,大概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還都汴梁這事吧?”纓雲有如晨星一般的明亮眸子,盯著徐懷冷峻的側臉,張口問道。
徐懷點點頭,說道“前朝末年,長安、洛陽早就在戰亂中荒廢,而藩鎮勢力又在汴梁經營百年之久,立朝之初汴梁就是天下雄城。太祖皇帝龍興於汴梁,體恤民生,又考慮到汴梁有蔡汴之河以通江淮,才最終定都於汴梁,沒有另擇新址……”
汴梁能成為大越國都,是由種種曆史因素造成的,並非是最優的戰略選擇。
然而襄陽很多切切念念想著還都汴梁的人,對這點認知並不透徹。
有些人知曉這點,但仍然迫切想著還都汴梁,有的是純粹更看重還都對收複中原的象征意義,有的則是看重這象征意義背後所蘊含的東西;而這幾年葛家在浙西、高家在西秦也並非完全的安分守己,還有事沒事,隔三岔五上疏奏請紹隆帝立齊王為太子。
徐懷禁止下麵人去監視齊王府,他這些年也沒有去麵對纓雲公主,一時間也不知道她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隻能大而化之的解釋一二。
纓雲幽幽說道“除開你說的這些,還都汴梁多少也會給世人天下底定的錯覺,覺得以往種種權宜之計到了撥歸正途的時候了,指不定又另有一番風起雲湧吧……”
聽纓雲這麼說,劉師望多少覺得有些驚心動魄,下意識抬頭朝徐懷看去,見他臉色略顯陰沉,又忙撇過臉,餘光掃過韓圭、陳子簫、潘成虎,卻見陳子簫臉色沉毅,似乎完全不覺得纓雲公主這話有什麼不妥,潘成虎隻是簡單的咧了咧嘴,而韓圭嘴角浮出一絲晦澀莫明的淺笑。
徐懷看著纓雲明媚卻無銳利的眼眸,卻是有些困惑了,淡淡說道“或許吧。”
“若非今日在此相遇,我也沒有勇氣問你一些話,”纓雲咬著嘴唇,看著徐懷有如淵海的眼睛,說道,“現在是還沒有誰會在齊王府說什麼怪話,但纓雲也曉得市井之間已有一些取而代之的傳言,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又或者在琢磨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取而代之的契機?”
聽纓雲公主問出這話,劉師望都想落荒而逃。
對如此敏感之事,史軫、韓圭等人自然明裡暗裡都有推進。劉師望當然不會反對,最終也會附從眾人,但他內心深處也不願直接去麵對,更不要說去參與這些事情。
這或許也是陳縉、餘珙、楊祁業乃至劉衍、錢擇瑞等人的選擇吧?
徐懷有些苦澀的說道“殿下多慮了。”
“你無需跟我諱言的,”纓雲說道,“京襄以及河淮所行之策,迥異於天下,你若不行最後一步,天下必生反覆,你也不可能坐看一生心血毀於一旦。不過,你又是愛惜羽毛之人,想必內心也不願辜負父皇的信任,對他的遺女孤兒行逼迫之事,你心裡想的是效仿魏武遺風吧?”
魏武帝挾天子以令諸侯,半生稱霸中原,但其臨死都沒有稱帝,最終由其子文帝正式開創魏朝。
聽纓雲公主拿魏武遺風說事,陳子簫禁不住定睛朝她打量了兩眼。
徐懷負手看悠悠漢水,沒有吭聲。
纓雲繼續說道“效仿魏武遺風,你或許能保全羽毛了,你也有信心跳梁小醜翻不出你的手掌心,自有從容氣度看這天下雲卷雲舒,更不需去做什麼逼迫之事。不過,你有沒有想過,你的繼承人在你百年之後,也能有這樣的從容、自信?你又有沒有想過,司空府並非所有人都有這樣的從容、自信及耐心呀?”
聽纓雲公主這麼說,潘成虎禁不住嘿然朝韓圭看去。
“我與寅兒生於大越皇族,既是幸運,也是不幸,但倘若不想有更大的不幸之事發生,你就不能隻愛惜你自己的羽毛,”
纓雲說道,
“寅兒之前尚且年幼,對世事懵懂無知,也不識權勢是為何物,但他總有一天會長大成年,我也沒有辦法保證他永遠都不受他人挑撥。要想寅兒不滋生妄念,無過是早早斷了這層妄念,唯有如此父皇才能瞑目於九泉之下。當然,你也不要覺得這麼做會辜負了父皇。父皇駕崩之前,那封詔書沒有寫完,就靜靜的擱在禦案之上,實際並非是我主動拿起那封詔書詢問父皇,而是父皇當時已經口不能言,指著那詔書堅持要我拿起來的。這個秘密我藏到今天才說出來,希望你不要怨我,但你應該知道兩者是有一些區彆的!”
聽纓雲公主吐露這個秘密,韓圭也禁不住露出喜色。
那封沒有寫完的遺詔,是纓雲公主拿起,在得到建繼帝的默許之後再送到徐懷手中,又或者就是建繼帝要纓雲確保送到徐懷手中,對外人來說已經沒有什麼區彆了。
那封遺詔最後落入紹隆帝手裡,都已經不存在了。
不過這兩者的微妙,對破開徐懷的心障卻有本質的不同。
前者乃是建繼帝迫於當時的形勢,不得不使徐懷專擅行事;後者則是建繼帝生前以一切相托。
“娶我吧,讓一切都順理成章,不要叫我再等了,你知道我是願意的。”纓雲說過這話,便朝車駕走去,留下眾人在長堤之上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