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轉眼入夜。
皇子府內的觀景樓上,三皇子李崇拿著工部剛送來的新式千裡鏡,欣賞著城中夜景。
王繼文則坐在旁邊,隨手擺弄著茶具,略顯自得說著:
“‘事不過三’果然有些道理,你看這事兒不就成了,聽去看棋的張胖子說,華青芷從小樹林裡出來後,看護衛眼神都不一樣了,連跟著的丫鬟,都一直貼在護衛跟前……”
李崇雖然對表哥的辦事能力抱有懷疑,但今天這事兒辦的確實沒毛病,為此開口誇讚道:
“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嘛。”
“唉,過獎……嗯?”
李崇回過身來,在榻上坐下:
“開個玩笑罷了。接下來,表哥準備怎麼安排?”
王繼文看在是自己表弟的份上,也沒計較一時失言,稍加琢磨:
“男女之間,最怕的便是平淡如水無事發生,隻要創造的機會夠多,哪怕是天天打架,到最後也能打出感情來。今天英雄救美過後,華青芷對護衛必然已經另眼相看,接下來肯定得趁熱打鐵。嗯……十二所還有沒有在通緝的賊寇?”
李崇聽見這話,有點無語:
“表哥準備繼續驅虎吞狼?”
“不然呢?這法子不僅能撮合華青芷和護衛,還能順帶為民除害,可謂一舉兩得……”
李崇歎了口氣:“表哥此計,確實是一舉兩得,但為了搜尋合適的賊寇,表哥可知背後要廢多少功夫?僅今天一事,就虧出一壇子夜白頭,還不算下麵的人力物力。我隻是皇子,不是太子,調用太多人脈,若是被朝臣注意到,我做好事是野心勃勃意有所指,做壞事是私德有損德不配位……”
王繼文知道為了找人墊刀當炮灰,下麵人腿都快跑斷了,他想了想:
“那換個法子?比如下藥什麼的,讓生米煮成熟飯?”
李崇搖頭道:“下藥痕跡太明顯,華家真要查,最後事情鬨到我頭上,我以後還有何顏麵去見父皇……”
兩人正如此商談,還沒聊出個結果,觀景樓下忽然傳來腳步聲,以及呼喊:
“殿下!”。
李崇微微皺眉,轉眼看去,卻見管家提著袍子快步跑了過來,在窗戶下便拱手一禮:
“殿下,王公子,你們快去李國公府看看,那邊出事兒了……”
王繼文‘以爹為子’做了這個局,就知道他爹和華俊臣會吵嘴,對此詢問道:
“是不是又是我爹罵華俊臣不務正業,華俊臣罵我爹附庸風雅,兩人杠起來了?”
管家連忙點頭:“王公子果真料事如神。不過令尊這次占了上風,幾句話出去,把華老爺臉都氣黑了,席間拂袖而去,出門唰唰就殺了兩個人……”
“啊?!”
王繼文聽到最後,差點一口茶噴出來:
“殺了倆人?我爹說什麼了,把華俊臣氣成這樣?”
“不清楚呀,反正把令尊嚇得不輕,皇子殿下趕快過去解圍,彆真出事了……”
三皇子完全沒料到一個酒宴,能鬨到殺人的地步。
這裡可是天子腳下,當街殺兩人可不是小事,弄不好十有八九要砍腦袋的;而且王繼文爹,就是他大舅,要是華俊臣殺紅眼,回頭把他舅也砍了,那不就出大事了。
李崇聽見此言不敢大意,連忙起身跑下樓,跟著管家往同在鐘樓街的李國公府跑去……
——
稍早之前。
太陽剛落下山頭,掛著‘萬’字牌的馬車,從西城門緩緩駛入,前往城中心的萬寶樓。
夜驚堂騎馬走在馬車側麵,因為一天又即將結束,已經開始暗暗琢磨起晚上該教梵姨什麼新花樣了。
旁邊的車廂中,華青芷坐在車窗旁,麵前擺著小棋盤,正在複盤著今日所見的三局棋;而綠珠常年跟著華青芷,也精善此道,一邊擼著鳥鳥,一邊給華青芷當參謀探討。
夜驚堂並不擅長下棋,沿途也沒打擾,等路過鐘樓街附近,才在車窗外詢問:
“華伯父今天去了鐘樓街赴宴?”
華青芷收回思緒,看了眼外麵的天色:
“去了李國公府上,現在應該快結束了,李國公好酒如癡,不知道喝醉了沒有。”
“要不去接一下?”
華青芷身為千金小姐,不太好自個往豪門大戶裡跑,不過在外麵等著倒也沒什麼,便道:
“也行,去看看吧。”
夜驚堂見此點了點頭,帶著馬車轉入了往東的路口。
鐘樓街和雲安的文德橋類似,都是王侯將相紮堆的地方,居住密度沒那麼大,入夜後白石長街上很是安靜,偶爾能看到王公貴子乘著馬車出入。
夜驚堂上次來鐘樓街送過畫,各家豪門大戶的位置順帶踩過點,無需華青芷指引,便來到了李國公的府上。
夜驚堂在府邸外停下馬車,可以瞧見大宅側麵停了好幾輛奢華車輦和駿馬,有仆人在外麵等候。
而李國公的門房,顯然也是見多識廣的,瞧見馬車上的‘萬’字牌,就連忙上前迎接:
“哎呦!華大小姐大駕光臨,小的有失遠迎……”
華青芷挑起車簾,柔聲道:
“免禮,我隻是路過看看,不必驚動府上。李國公他們還在喝酒?”
門房客氣道:“已經喝了一下午了,估計也快結束了。華小姐是來接華先生的吧?要不小的進去打聲招呼?”
華青芷終究是閨女,跑來逮爹爹回去不合適,便客氣道:
“華安,你先跟著進去看看,要是還要喝一會兒,咱們便先回去。”
“好。”
夜驚堂見此把馬交給了國公府的小廝,跟著管家一同進入了大宅,走出不遠,便聽到國公府的正廳裡,傳來並不怎麼其樂融融的話語聲:
“謙虛藏拙是好事,但也彆太過火。偷偷去滅了幾個逃犯,說起來也就芝麻大點事兒,承認了都沒幾個人在意,華兄如此遮遮掩掩,不知道的還以為伱立下天大功勞不求虛名……”
“你愛信不信,我華俊臣一生行事坦坦蕩蕩,有自然會認,沒有便不會去貪這點虛名。你以為都和你一樣,明明沒肚子裡幾兩墨水,還成天附庸風雅以名士自居,就你那畫功,連我閨女都不如……”
“嗬~王某才疏學淺,確實比不上令千金,不過和華兄比,應當綽綽有餘吧?文咱們就不提了,華兄還不如犬子,就提‘武’這方麵。王某雖然武藝平平,但以前在地方當縣令,好歹還帶衙役剿過賊寇;華兄既然說剿匪之事與你無關,那倒是來給我講講,你三歲習武至今,都做過什麼拿得出手的事兒?”
“……”
夜驚堂跟著管家來到正廳附近,抬眼便看到大廳裡放著幾張長案,六七個非富即貴的中年人坐在其中,都已經喝的麵色微醺。
方才說話的,是個頗為儒雅的中年人,名字聽華青芷說叫王崇寧,麵相和王繼文有幾分神似,正端著酒杯,等著華俊臣的回答。
華俊臣坐在對麵,看模樣頗為不悅,略微沉默後,輕哼道:
“湖東道向來太平,我未曾撞見過賊寇,又豈會有除暴安良的機會。”
“那就是一事無成。”
王崇寧微微攤開手:“王某再不濟,也拿出過幾幅畫。華兄文不成也就罷了,武藝高強的名頭吹的震天響,結果一件正事兒沒乾過,誰知曉你正兒八經動手,有幾斤幾兩?”
華俊臣就沒出過江湖,生平履曆都是和人切磋,實戰確實沒有,麵對這直擊痛點的嘲諷,雖然心頭惱火,但還真沒話反駁。在憋了半天後,餘光發現夜驚堂站在外麵,便沉聲道:
“習武之人,行必有章殺必有法,豈能為了自證武藝而殺人,等日後華某匣中劍出鞘之日,你自會知曉華某斤兩。閨女一人在家,華某不便久留,先行告辭了。”
說罷把杯中殘酒一飲而儘,對李國公行了一禮。
李國公早習慣了兩人這樣互懟,因為互有勝負,王崇寧被氣走的也不在少數,當下也沒太往心裡去,起身開始客套,準備散場。
而王崇寧把華俊臣懟自閉了,心情頗好,還起身相送道:
“那王某可拭目以待了,華兄走好。”
“哼……”
華俊臣起身拂袖而去,都懶得回話,等快步走出大門,廳中之人看不到後,才轉頭看向跟過來的夜驚堂:
“你怎麼來了?”
夜驚堂走在跟前,回頭看了看:
“小姐操心華伯父,專門過來接華伯父回家。這王侍郎的嘴著實不饒人……”
華俊臣雖然恨不得踹王崇寧兩腳,但表麵上還是維持住了溫文儒雅的儀態:
“我年少時相貌俊朗、武藝過人,總是壓王崇寧一頭,他心裡嫉妒罷了,不用和這種閒人一般見識。”
夜驚堂感覺華俊臣都氣的今晚上估計睡不著了,但華伯父說不往心裡去,他自然也不會逮著這事兒不放,轉而道:
“小姐就在門外,今天去棋社的時候,還遇到了三個賊寇……”
華俊臣聽見這話,目光微凝,酒意都散了幾分:
“青芷沒出事兒吧?來的是什麼人?”
“小姐無礙。據官差後來查問,劫道的人是‘茫山三雄’,崇阿道那邊的匪寇,武藝稀爛,我踢了一腳沙子,趁著揉眼睛的功夫,三拳兩腳就給放倒了……”
“茫山三雄……”
華俊臣仔細回憶了下,還真沒聽說過這雜魚名號,見夜驚堂已經解決了,又問道:
“有沒有問出誰派來的?”
“據這三人招供說,是從江湖上聽見了小姐找到雪湖花治病的消息,才過來碰運氣,也沒人指使……”
華俊臣聽到這裡,忽然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怪不得……我就說怎麼出門老遇見匪類,原來這些賊子是衝著雪湖花來的,上次的蛇峰五怪,肯定也是為此而來,恰巧被賺賞銀的青龍會殺手給堵住了……”
兩人如此說話間,很快在仆從送彆下離開了國公府,管事也遷過來了馬匹。
華俊臣今天喝了不少,人有點飄,並未上馬,而是徒步走向停在街邊的馬車,想過去慰問下遇到賊子的女兒。
結果他剛走到一半,跟在身側的華安卻放慢了腳步。
華俊臣略顯疑惑,回頭看向夜驚堂:
“怎麼了?”
夜驚堂身形筆直站在原地,耳根微動,聽著建築群深處的風聲,明顯感覺到了兩道氣息藏於暗中。
一道很清晰,應該是沒步入天人合一的雜魚。
而另一道極難捕捉身位,絕對是頂尖高手。
夜驚堂不清楚是什麼強人藏在暗中,這時候肯定不敢大意,見華俊臣回頭,他笑道:
“有點尿急,我去巷子裡撒泡尿。”
“?”
華俊臣搖了搖頭,本想自行去馬車那邊,但他也喝了一肚子酒,聽華安這麼一說,倒也有點需要釋放的感覺。
此時又跑回國公府借用恭房,難免和王崇寧撞上,客套起來也麻煩,他想想便轉身走向暗巷,還不忘給遙遙眺望的閨女解釋一句:
“為父四處走走醒醒酒,你稍等片刻。”
“哦……”
華青芷自然不知道這一老一少要乾啥,當下也沒多問。
夜驚堂瞧見華伯父跟著一起去撒尿,倒也沒說什麼,相伴進入了側麵的巷子。
呼~
如霜月色灑在青石巷的牆壁上,地麵除開些許飄落的樹葉不見任何雜物。
踏踏~
兩道腳步往深處前行,夜驚堂沿途也在仔細感知,明顯察覺到藏於暗處的人一直存在,他確定過兩人大概方位後,待轉過巷子拐角,便抬手示意:
“華伯父先請,我在這盯著。”
“嗬,你還真是貼心。”
華俊臣來到拐角後解著腰帶,還不忘感歎一句:
“我要是真有你這麼個兒子,今天非把王崇寧氣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