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的父子相處,加之這次的傳位,讓朱載坖對父親親近了許多許多,自然也少了些敬畏。
朱載坖沒有下跪請罪,也沒有惶恐,隻是誠摯道:
“兒臣始終覺得……這不該是我的。”
“皇位都傳給你了,怎麼就不是你的呢?”朱厚熜悠悠道,“從古至今,上至帝王家,下至百姓家,哪個不是子承父業?真要說,父皇也是占了皇兄的便宜呢,不止是皇位,還有他臨走前的政治政績……”
說著,又是一笑,道:
“不過話說回來,他留給繼承者的家業,可遠沒有我留給繼承者的多。”
“多太多了。”朱載坖笑著說,停頓了下,又輕輕說道,“皇伯考政治舉措用力過猛,不過,也有許多值得稱道的地方。”
朱厚熜笑了笑,道:“將心比心,若父皇同他一般,也會用力過猛。”
“?”朱載坖怔然。
朱厚熜沒解釋,轉而道:“父皇希望,未來你留給兒子的家業,比父皇留給你的還要多。”
朱載坖重重點頭:“兒臣會的,還請父皇監督!”
“嗬嗬……父皇老了,想監督也有心無力了,有不懂的,可以請教父皇,父皇會教你,不過……你也彆指望父皇還能向之前那般了。”
“父皇哪裡話,您不老……”
朱厚熜隻是笑,笑容有苦澀,也有輕鬆,“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的皇帝,太疲倦了,做皇帝難,做明君更難……”
朱載坖不知該怎麼接,隻好道:“父皇還年輕,不要說這些。”
“沒有長生,沒有修仙,一直都沒有,父皇長壽不了,你也彆想這些,好好做皇帝,做好皇帝才是正道。”
“兒臣銘記。”
朱厚熜看向兒子,說道:“這樣的大明,這樣的臣子,你未來會很難,可適當放一些權力下去與臣共治。”
朱載坖愕然。
在他的印象中,這種話不該出自父皇之口。
“皇權越強,皇權越弱,皇權越弱,皇權越強。”朱厚熜道,“可無論怎麼演變,隻要不改朝換代,皇權最終還是會走向沒落的,隨著時間推移、時代演變……唉,強皇權的時代終是過去了,你想效仿父皇,可你……終是弱了些,強行效仿隻會畫虎不成反類犬,還是順應大勢為好。”
朱載坖突然很難過,不甘心道:
“父皇,我大明屹立在曆史之巔,難道還不能打破王朝不能永存的魔咒?”
朱厚熜默了下,微微搖頭:“我不知道,我看不到,你也看不到,我知道的是,如此大明,如此臣子,你玩不了強皇權這一套,時代也越來越不允許這麼做。”
“李青呢?”
朱載坖問道,“十朝以來,他都是堅定的皇權擁護者,兒臣有他相助也做不到?”
“是什麼讓你產生李青會相助你的錯覺?”
“是自洪武朝至今,李青從未真正袖手旁觀過。”朱載坖說。
朱厚熜說道:“他是不會袖手旁觀,可他隻針對大明。”
朱載坖詫異。
“這不一樣?”
朱厚熜輕輕道:“大明超越了曆史,也脫離了曆史,無史可依,無從借鑒,隻能不因強盛而樂觀,也隻能不因迷茫而悲觀,你隻管做你的分內之事就好,餘者,自會有人去管、去操心。”
“父皇說李青?”
“李青很強大,遠比你想象的強大,李青也很弱小,遠比你想象的弱小,說到底,他隻是個壽命漫長的人,不是神,不要太神話他了。”
頓了下,“李青也會死的,他的壽命也有儘頭。”
朱載坖怔然。
朱厚熜兀自說道:“這些話本不該與你說,可近些時日我反複思考斟酌,還是決定與你說,告訴你這些,不是為了打擊你,更不是為了讓你悲觀,隻是想讓你明白你的處境,皇權的處境,時代下的大明處境,讓你有一個對自己、對全局的清晰認知。”
“父親希望你清楚了解不美好的一麵之後,還能保持樂觀美好的心態,去麵對時代的驚濤駭浪。”
朱厚熜看向兒子的目光流露出心疼之色,“盲目樂觀會壞大事,清醒的悲觀一樣如此,清醒的,理智的,樂觀的,才是正確的。”
朱載坖五味雜陳,雖然他沒怎麼聽懂。
“父皇,您說的這些,兒臣不完全明白……”
“你終會明白的。”朱厚熜說道,“不用追著問,等你閱曆到了自然明白,現在與你說,隻是想讓你有個大致的概念,不至於有朝一日得悉了真相心態爆炸。”
朱載坖默默點頭,心頭沉重。
“怎麼,嚇到了?”
“沒有,隻是……很難過,不是滋味兒。”朱載坖悶悶說。
朱厚熜笑了。
“父皇,您……怎麼好像還很開心?”
“父皇隻是選擇了得悉一切之後,依然樂觀。”朱厚熜笑著說道,“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壓力,你這是在自己嚇自己。”
明明是父皇你嚇我……朱載坖悶悶道:“父皇之前還說,兒臣接手的大明,是曆史之最的大明,皇權也是曆史之最的皇權。”
“難道不是?”
“前半句當然是,後半句……也是?”
“當然是啊!”朱厚熜說道,“不是告訴你了嘛,皇權越強,皇權越弱,皇權越弱,皇權越強。”
朱載坖滿心苦悶,滿臉苦笑,道:“父皇,咱能說明白一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