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
朱厚熜問道:“昔年一句‘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遭受如此待遇,你可後悔?”
楊慎微微搖頭。
“有骨氣。”朱厚熜嗤笑笑,不見喜怒的說,“你可想歸鄉?”
言外之意,隻要你求朕,朕就讓你落葉歸根。
然,想聽的話,並未從楊慎口中說出。
“自古都是臣子見駕,今日駕見臣子,足見皇上愛護微臣之心,微臣不勝惶恐。”楊慎笑著說,頓了下,又道,“太上皇來蘇州是為……?”
一見他這姿態,朱厚熜就不受控製的想起了他老子,不由得臉色一沉,淡然道:
“怎麼?楊狀元還要彈劾朕不成?”
楊慎苦笑,沉默了下,吟道: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後商周。
七雄五霸鬥春秋。
頃刻興亡過手。
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
前人田地後人收。說甚龍爭虎鬥。”
沈煉一凜。
陸炳神色一沉。
黃錦瞪起小眼睛。
朱厚熜卻是相當平靜,他知道,楊慎隻是在自嘲,或許也有對昔日行為道歉的意味。
於是譏諷了句:“當時可真是龍爭虎鬥呢。”
楊慎哂然一笑,渾濁的眼睛望著朱厚熜,說道:“皇上今已是太皇上,何苦呢?”
朱厚熜沉默。
沈煉接過話頭,打圓場道:“太上皇,昨日剛收到戰報,五日前,戚繼光與倭寇於台州交戰,殲敵七百餘,我軍傷亡……零。”
朱厚熜斂去心緒,含笑頷首,問道:“如此戰功,可快馬加急上報朝廷了?”
沈煉恭聲回道:“自然是報了的,估計這會兒也差不多到京師了。”
“倭寇真是愈發猖獗了。”陸炳憤憤道,“真以為朝廷打不得日本國?”
沈煉乾笑笑,不置可否。
楊慎說道:“沒用的,日本國沒有一個統一的政權,諸多大名各自為政的情況下,想施壓都沒對象。”
陸炳怔了下,悻悻無言。
朱厚熜麵容平靜,瞧了楊慎一眼,沉吟了下,朝沈煉道:“尋個安靜的地方。”
“是,太上皇請。”沈煉引路,楊慎緩慢地跟上……
楊慎的書房中。
一行人離去,隻剩君臣二人,氣氛有些沉悶。
其實各自心中對彼此的氣,早就隨著時間消磨煙消雲散了。
奈何,當初鬨的太大,鬨得彼此都下不來台,如今雖然沒了怨氣,卻也都拉不下臉低頭認錯。
就好比分手許久再相見情侶,不再對分手的原因耿耿於懷,卻也不可能重歸於好。
半晌,
楊慎率先開口,對往事避而不談,隻談當下,問道:“南直隸的歸屬,太上皇可有決斷了?”
“朕早有決斷,你不知道?”朱厚熜說。
楊慎沉吟了下,道:“恕臣直言,南直隸不可能真正獨立出來,最好的結果就是歸屬江蘇。”
朱厚熜嗤笑道:“那就拖著吧,朝廷有的是時間。”
“一直拖著……嗯,倒也沒什麼影響。”楊慎不再糾結這個,轉而問,“今江南省分成了江蘇和安徽,這個江南巡撫……是不是也該改一改了?”
朱厚熜瞥了眼行將枯木的楊慎,淡淡道:“我想,沒必要了吧?”
楊慎苦笑道:“沈煉呢?”
“你覺得他能擔得起兩省巡撫?”
“可以。”
“稍後上報皇帝吧,巡撫衙門的匾額換成蘇皖巡撫。”朱厚熜緩緩說,接著,又問,“前兩年李青可來過?”
“來過。”
“與你說了什麼?”
“說了一些令微臣驚心動魄的事。”楊慎看向朱厚熜,問,“太上皇當也知道,對吧?”
朱厚熜微微頷首,沉吟道:“你以為如何?”
“太瘋狂了。”楊慎憂慮道,“永青侯所行之事,實令人心驚肉跳,老實說……微臣並不看好……”
“太上皇怎麼看?”
朱厚熜苦澀歎息:“朕怎麼看重要嗎?朕擋不住,皇帝更擋不住,沒人擋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