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過朝廷會治他的罪,甚至會砍他的頭,進京之前,他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即便被治死罪,他亦無怨無悔。
可他萬萬沒想到,朝廷會連個罪名都不用,直接烹了他……
這說明,朝廷比他想象的要爛上一萬倍。
“這是內閣的意思,是六部的主張,還是皇上的聖旨?”
司獄官淡淡道:“本官奉命辦差,沒義務為海知縣解惑。”
“奉誰的命!?”
自打入了大牢,就一直平靜如水的海瑞怒了,空前暴怒。
不是怕死,隻是憤怒。
若能以死明誌,死得其所,海瑞不吝一命,可這麼稀裡糊塗的死了,死的毫無價值可言,海瑞不能接受。
“既然是奉命,自然是奉上麵的命。”
一道略帶慵懶,又充滿威嚴的聲音,從廊道遠處傳來。
司獄官一怔,忙轉過身,微微彎下腰,恭候來人。
俄頃,說話之人走至牢門前,他內穿雪白棉衣,外罩黑色絨袍,花白柔順的長發隨意披散在肩後,頭頂隻插著一枚白玉簪,可卻不顯得散亂,反倒給人一種飄逸之感。
來人年齡五旬有餘,神情沉靜且淡然,周身上下透著濃濃的自信,仿佛天下儘在我手,隨我所欲,任我所驅,予取予求。
這種氣質太過特殊,太異於常人,以至於憤怒中的海瑞,都不禁為之一滯。
相比此人,上次審問他的那些人,不過燕雀爾。
海瑞從未見過這樣的人,要說有,李青算一個。
可這人與李青又不一樣。
李青亦給人極貴之感,亦有極其濃鬱的上位者氣勢,可同時還夾雜著溫和,讓人如沐春風。
麵前這人卻不同,海瑞能感受的隻有無與倫比的貴氣,隻有極致的上位者威勢。仿佛你盯著他看,便是大不敬,便是天大的罪過。
“大人。”
司獄官躬身行禮,語氣恭敬至極,緊接著,又朝一邊的青年人一禮,“大人。”
海瑞做了個深呼吸,問道:“今日是大人來審海瑞?”
“嗯。”
朱厚熜坐上司獄官送上的椅子,姿態慵懶,卻不顯散漫,問道:“方才海知縣何以動怒?”
海瑞深吸一口氣,平複心中雜緒,指向邊上的鍋灶,“敢問大人,這也是審案的一部分?”
朱厚熜微笑頷首。
海瑞眉頭皺的更深了,忍著莫名的罪惡感,深深瞧了眼麵前之人,又瞧了眼一邊的青年,突然想到了什麼,倏地變了臉色。
朱厚熜視若無睹,輕笑問道:“海知縣以為要遭受酷刑,還是以為朝廷要烹了你?”
海瑞詫然,繼而默然。
他知道是自己誤會了,可現在再辯解,又顯得蒼白無力。
“之前張侍郎等人審你的供詞,我都看過了,嗯……很精彩。”朱厚熜嗬嗬笑道,“聽聞海知縣任教諭期間,曾獲海筆架的美名,今日一見,卻是見麵不如聞名啊。本以為是個以邀直名之人,卻不想,還是個貪生怕死之輩。”
海瑞沉默了下,還是說道:“若能求仁得仁,海瑞不懼一死。”
“嗬嗬……果然啊,博名於己,陷朝廷不義,海知縣當真好算計!”
海瑞一時竟無言以對。
初一交手,便陷入絕對下風。
朱厚熜並沒窮追猛打,一觸即退,端的君子。
“生火吧。”
“是,大人。”司獄官深深一揖,走進牢房,從海瑞被褥下薅出一把乾草,開始生火……
海瑞還是不知麵前這位尊貴的大人,葫蘆裡賣什麼藥。
不過,他現在已經沒了怒火,隻有坦然。
不多時,灶火燃起,爐灶內發出劈啪響聲,牢房中,氣溫緩緩抬升。
海瑞深吸一口氣,道:“大人,海瑞有真心之言……”
“哎?”
朱厚熜抬手下壓,笑眯眯道,“今日是我審你。”
海瑞有些頹然,點點頭道:“請大人審問吧。”
“在你心中,古之賢君是誰?”
海瑞微微躬下身,道:“堯舜禹湯。”
朱厚熜微微笑了笑:“你如此說,我自不好駁你,那麼,堯舜禹湯之前呢?”
海瑞一下子怔住,陷入了沉思。
許久,
“海瑞愚鈍,請大人明言。”
朱厚熜說道:“依我看來,是三皇之一的燧人氏,有了火,才有了文明。”
海瑞認真思忖許久,緩緩點頭。
“古人雲: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古人又雲:民心似水,民動如煙。把民心比作水,海知縣以為可恰當?”
“海瑞以為恰當。”
朱厚熜微微頷首:“民心既為水,那麼是冷一點好?還是熱一點好?”
海瑞眉頭緊鎖,思忖半晌,歎道:“大人,這似乎不在審案範疇。”
“我隻管問,你隻管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