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李青稍稍安心了些,再次問道,“推廣心學之事,你認為如何?”
“這個……”
趙貞吉沉吟道,“朝廷雖將心學定義為邪說,然,這些年下來,心學非但沒有銷聲匿跡,且隱隱有壯大之勢,猶以近幾年最為明顯,這其中,固有如我這般推崇心學,並熱衷於講學之人,可更多的原因,卻是暗中有人在推波助瀾。”
李青神色一動:“說說看。”
趙貞吉則是有些詫然,問道:“難道侯爺這些年不在大明?”
“我一直在海外,萬裡之遙的西方國家,年前剛回來。”
“難怪……”趙貞吉釋然,解釋道,“王學縱有千般好,可有一個極大的弊端——心即理。”
李青頷首,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趙貞吉說道:“心學之中,人人都是聖人,人人皆可成聖。如此,便會在無形中造成一種現象,瓦解孔孟學術。而孔孟學術乃王朝基石,瓦解孔孟學術,便是瓦解皇權的約束力,誰最喜歡?地主商紳爾。基於此,他們非常熱衷於推廣心學,而且,他們所推廣的心學,也不是真正的心學。隻談心即理,不談致良知……”
趙貞吉歎道:“雖然我非常推崇心學,但對昔年太上皇將心學定義為邪說之舉,亦深表讚同。”
李青打趣:“你不也在講學?”
“是啊……”趙貞吉有些無奈的說,“心學推不推廣,最終,心學都會得到推廣,我改變不了什麼,隻能推廣正確的心學。”
話到此處,他不免有些憤懣和悲觀,歎息道:“得益於早年太上皇將心學定義為邪說,南京六部不敢明麵上違背,故此,心學沒能在最容易膨脹的江南擴散開來,可依我看來,維持不了太久,心學便會在江南發展壯大……”
趙貞吉苦笑道:“侯爺問我心學可具備推廣性,是想主動推廣心學,對吧?”
“嗯。”
“可事實上,完全沒必要,因為心學推不推廣,最終都會推廣。”趙貞吉歎道,“口子不開還好,一開……怕是一瀉千裡。”
李青失笑道:“那你還講學?”
趙貞吉苦笑道:“侯爺,剛才我已說了……”
趙貞吉突然一滯,問道:“侯爺的意思是堵不如疏、先下手為強?”
不待李青回應,趙貞吉又搖頭道:“不行的,打不過他們的,且不說地方官與地方鄉紳的曖昧關係,真就是無條件站隊朝廷,也萬難與之抗衡。一縣之地百姓幾何?一縣衙門官吏幾何?如今工商業發達,猶以江南為甚,士紳商賈擁有大量的工人、佃戶,在利益的驅使下……侯爺,有奶才是娘啊。”
李青愈發欣賞起這個趙貞吉了。
“你說的都對,你說的這些太上皇早早就考慮進去了,不過……”李青說道,“長遠來看,推廣心學仍是利大於弊。”
趙貞吉連如日中天的嚴嵩都敢怒懟,自然也不會因李青的身份就放棄己見,當即道:
“恕我直言,朝廷不宜推廣。”
“且聽我說……”
“侯爺先聽我說。”趙貞吉有些激動。
“……那你說。”
趙貞吉深吸一口氣,道:“心學本身旨在解放思想,可解放思想本身就是大禍患,莫說時下的大明,便是大明再發展數百年,朝廷也不能以官方的名義推廣心學。不是說心學不好,而是推廣心學需要的條件太苛刻了。”
李青不急著發表己見,很有耐性的問:“說來聽聽。”
“首先是豐衣足食,這個條件大明遠沒有達到,如今隻是絕大多數百姓不挨餓了,與豐衣足食差了太遠太遠。”
“其次是安居樂業,這個條件大明更是差了十萬八千裡,縱是大明再穩中求進地發展數百年,百姓能安定而愉悅的生活和勞動嗎?”
趙貞吉說道:“中庸有雲:百姓日用而不自知,故君子之道鮮矣。心學便是如此。又雲: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心學亦然。”
“正所謂:倉稟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後榮辱。”趙貞吉歎道,“物欲無法滿足,如何心即理,如何致良知,如何知行合一?”
“我能讀懂心學,是因為我的物欲滿足了,我可以追求更高層次的精神享受了,可那些勞作隻為生存的百姓呢?心學注定隻會淪為功利性的唯心學說。”
似是唯恐李青不當回事,趙貞吉又著重道了句:“心學隻會成為亡國之學!”
趙貞吉感歎道:“陽明子晚年為何又著重重提理學、儒學?不外乎如此。不是心學不好,而是心學太超前了,超前了上千年,它不屬於這個時代……”
李青目光柔和,輕輕道:“若小雲泉下有知門生如此,當大慰也。”
趙貞吉怔然。
這才想起永青侯與陽明子交情莫逆。
作為推崇心學之人,對王陽明的生平豈能不了解?
自然包括‘王雲’這個幼名。
趙貞吉忙說道:“侯爺既與陽明先生是知己,更要謹慎才是。”
李青失笑搖頭。
“為何?”
“推廣心學從不是為了推廣心學。”李青說。
趙貞吉凝重道:“可朝廷以官方的名義推廣心學,隻會誤國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