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奎沒回頭,隻淡淡吐了四個字:
“我不等人。”
“我隻守地。”
“朝中官再大,也不曾為我擋過一矢。”
“可這臨州,若失了我——誰守?”
他一句話,帳中諸人皆默。
徐學忠張口,想說什麼。
最終,卻隻能低頭。
莊奎放下最後一頁文書,起身環顧一圈:
“都出去。”
“軍機暫緩,明日議。”
眾人不敢多言,紛紛行禮退出。
莊奎走至帳門,掀起一角。
遠處城頭的火光還亮著。
那些兵,那些城,那些年年要殺出去又要守回來的土地。
都是他認的。
不是皇恩,不是朝賞。
是兵血,是兄弟,是他走一步留三印的地方。
他低聲自語:
“陛下若用我,不必封詔。”
“若不用我……也無妨。”
“我不欠。”
“也不求。”
身後夜帳空蕩,火光搖曳。
刀影在牆上晃動。
像一個人,站得久了——
早已忘了去往何方。
隻知,這地,還未棄。
夜更深了。
帥帳之中,燈火未熄。
寒風自帳縫灌入,掀起簾幔微動,發出細微嘩響。
帳外已無人聲,連營中的號角都停了,仿佛這天地間,唯剩那案幾上一盞盞孤燈。
莊奎坐在那兒。
一言不發。
盔甲未卸,神情淡漠,眼神卻落在一枚銅盞之上,出神許久。
忽然,帳門微動。
徐學忠掀簾入內。
手裡拎著一壇酒。
他沒穿甲,也沒帶劍,隻著一襲軍中便袍,腳步略沉,眉間滿是藏不住的情緒。
莊奎抬眼看了他一眼。
沒說話。
徐學忠徑自坐下,將酒壇放在桌上,“砰”地一聲,震得燈火微晃。
他抬頭看莊奎,眼神裡有點意味深長。
“都走了吧?”他說。
莊奎點了點頭。
“嗯。”
“你不趕我?”
“你又不是吵鬨的人。”
“那行。”
徐學忠親手撬開封泥,酒香立起。
他倒了兩盞,把一盞推到莊奎麵前,自己端起一盞,一飲而儘。
“今兒個這酒,應該早就喝了。”
“可惜……不是慶功。”
莊奎卻沒有動。
他隻是看著那盞酒,盯了半晌,終還是沒拿起來。
“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徐學忠緩緩說。
“你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全知道。”
“你今兒個太不一樣了。”
“你心裡憋著事。”
莊奎淡淡道:“我沒。”
“你有。”
徐學忠看著他,眼神帶著一點勸,也帶著一點憐。
“以往補缺、選才、論功……你哪一次不是連問都不問。”
“我們這些副將還在底下竊竊私語,你倒是自顧演兵不回頭。”
“可今兒不同。”
“你白天沉默得太久,帳裡所有人都走了,你還坐著不動。”
“你等的,不是他們的名冊。”
“你等的是一個人。”
莊奎眉頭微動。
“那個曾經在你馬下躲避箭雨的人。”
“那個在你營中與士卒同灶的人。”
“那個帶著半張臉的泥,站在你營帳前,敬你一盞濁酒,說‘若我登基,必不負此恩’的人。”
“你心裡清楚得很。”
“你今兒個,是第一次,抱了希望。”
帳中沉默了。
徐學忠也不催。
他就那麼看著莊奎,仿佛看著一個打了三十年仗、三十年冷板凳、三十年不問官升祿賞的老軍人,在今夜——終於露了點破綻。
良久。
莊奎終於將那盞酒,一口飲下。
“是。”
他低聲應了。
嗓音有些啞,帶著不易察覺的疲倦。
“我以為,他是不一樣的。”
“那些年,從廟堂到邊地,從太和殿到潞水北岸,我看儘了太多人。”
“我知道誰是真忠,誰是假義。”
“我原本不信什麼天子能與兵共苦。”
“可他——確實不一樣。”
“他不是坐在高台上說‘體恤軍士’的人。”
“他真肯與兵一處熬寒露、啃乾糧。”
“冬衣到了,他先問老兵夠不夠。”
“軍餉緊時,他先裁自己近衛的份額。”
“哪怕什麼都不說,可將士們心裡明白——他是真的,把我們當人看。”
“是當兄弟、當血肉看。”
“不是把兵當刀劍,也不是拿來換戰功的籌碼。”
“我那時候就在想——若真有一日他能坐上龍椅,也許……真的能變點什麼。”
“我信他,是因為他不是那種人。”
“不是會忘舊情、棄死士、聽小人之語的人。”
“我以為……他真不會一樣。”
“我那時候信了。”
“我以為,他真不一樣。”
“我以為——他是個念舊的人。”
“是個肯認人的君王。”
“是個……不會拿兄弟之軀去墊朝堂台階的人。”
說著,他低頭,苦笑一聲。
“可惜,我錯了。”
“他今日沒說話。”
“不是沒時間。”
“不是沒看見。”
“是他看見了——也不說話。”
“就像看見一塊老兵石,太舊了,不好用了,乾脆不提了。”
“這樣最方便。”
“誰都不會受傷。”
“除了我。”
徐學忠沒說話,隻靜靜看著他。
他知道,莊奎這話,說得輕。
可那句“除了我”,卻像是從心裡拔出來的刀。
“你不是沒見慣這種事。”他終還是開口,“你是最早教我——彆指望朝廷賞功的人。”
“可你這一次……還是信了。”
“不是信朝廷。”
“是信他。”
莊奎閉上眼。
手指輕敲酒盞邊沿,發出低低聲響。
“我信錯了。”
“我以為,他是真龍。”
“可他也是天子。”
“天子要顧全局麵,要養百官,要撫民心。”
“像我這樣……手上血太多,說話難聽,不懂逢迎,又不入閣議政。”
“用我,不劃算。”
“保我,不值得。”
“所以,他不說話。”
“他說過很多話。”
“可今日,他一句都沒說。”
他緩緩睜開眼,看著帳頂一盞搖曳燈光,眼中沒什麼怒火,也沒多少悲意。
隻剩下一層沉沉的涼。
“我不是沒見過‘一樣黑’的事。”
“可今日,才知道——連我以為的‘白’,其實也隻是……擦得乾淨一點的黑。”
“天下烏鴉……也就一個樣。”
“黑是黑的,白的不過是沒飛過來而已。”
帳中靜極。
風吹過營帳,像是拂過一排陳年戰旗,聲聲啞響。
徐學忠重新斟了一盞酒。
遞過去。
“你該失望的,是你看得太高。”
“可你該清醒的,是你仍有命握在手中。”
“陛下失信,不等於天下全負。”
“隻要你還在臨州,我們這幫人就不會散。”
“朝堂不記得你,老兵記得你。”
“老徐記得你。”
莊奎接過那盞酒,一飲而儘。
良久,忽然問了一句:
“你說……他是不是還會想起我?”
徐學忠沒有答。
隻是將酒一口飲完。
他知道,這一晚之後,莊奎的心門,又要封回去了。
可那盞酒——
是為那個曾相信的“不同”。
是為那個,終究沒有出聲的帝王。
也是為他這三十年裡,唯一一次動搖的、帶血的希望。
風未止。
帳燈未滅。
一杯入肚,入的卻是心頭寒涼。
永嘉門西側,禁軍校場。
日影斜照,金甲列陣。
百餘名禁軍將校齊列於演武台之下,盔甲鮮亮,戈戟森森,一派肅殺之勢。
而在這方肅穆中,卻有一道寒意自高台而起,直逼眾人胸口。
那是因台上之人冷笑著。
新任禁軍統領——馮馭堂,披玄金鎧,年不過四旬,麵貌精乾,眼神卻帶著一種咄咄逼人的傲色。
他自林誌遠舉薦而來,外表無甚威名,實則出身私軍,慣於逢迎鑽營。
如今權位在手,便欲立威於眾,首選之人,便是——蒙尚元。
這位曾叱吒宮中、手握金符的前統領,如今不過是一名衛隊長。
從三品降至從七品,禁軍上下皆知他是清流一係,亦知此貶,非戰之錯,乃人事之罪。
但人走茶涼。
今日馮馭堂例行校閱,首命便是點將宮禁第七衛。
而這衛,正是蒙尚元所率。
台下眾人齊肅,唯有那道熟悉的身影,立於隊列一側,甲不鮮明,卻依舊挺拔如鬆。
馮馭堂居高臨下,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微眯雙眼,笑容譏誚。
“蒙大人。”他語氣平淡,故意未稱官階,“聽說你當年曾領三千禁軍,夜宿皇城四門,稱得上是‘中宮金劍’,不知如今可還記得軍中規矩?”
蒙尚元站出一步,拱手作禮,神色淡然:“末將蒙尚元,願聽訓誡。”
“哦?”馮馭堂慢條斯理地俯身,“那我來考你——皇城內苑門禁有幾重?”
蒙尚元答:“三道明關、五重暗樁,共計八環。四時換崗,晨四、午八、戌初、子末為交接。”
“那……龍廄、內書房、文華殿三地,若遇宮警,調兵如何調?”
“依《內衛律》——東廂留守出三十人為先援,殿前偏將持金符調三衛為護。其餘部隊,於皇命未下前,不得擅動。”
馮馭堂聽著,一邊點頭一邊冷笑:“果然還記得挺清楚。”
“可惜……”
他倏然轉音,聲音轉厲:“你記得的,是舊製!”
“如今朝局不同,皇命新詔,各門調動,已改為三司並調、統令決發。”
“你這番老黃曆,要是再在我手下說出口,就不是‘頑固’,是——抗命!”
此言一出,場中頓時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