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內,氣氛益發凝重。
許居正出題之後,李安石的答對並未平息眾人的疑慮,反倒像在平靜水麵投下一石,漾出更多不安與暗潮。
那答得確實妙,條理清晰、援引得法,不但中規中矩,更展現出極強的吏製熟識與文案功力。
若換作尋常官員,眾人或許已擊節稱歎,點頭讚許。
可問題正出在這“若換作尋常官員”四字。
——李安石,並非尋常官員。
一個朝廷上下從未聽聞其名的人物,竟在金鑾殿上應對如流,答題從容,不慌不忙,這未免顯得太“不尋常”了。
太不真實,甚至讓人心生狐疑。
許居正雖未再言,但他眸中光芒不減,顯然還未真正信服;而朝列之間,低聲交頭接耳已起。
清流固然沒有新黨那樣整齊劃一的體係,可彼此之間素多往來,早年誰考進士,誰在何處為官,皆有耳聞。
可這李安石——從無隻言片語。
如今卻大言不懼,竟能立答吏部政務之事?真叫人難以接受。
霍綱沉吟片刻,終於邁步而出。
“陛下,”他先行一揖,而後目光轉向李安石,“老臣也有一問,鬥膽請教李大人。”
“請。”李安石向前一步,躬身為禮。
聲音依舊溫和,氣息不亂。
霍綱看著他,緩緩開口。
“今歲大考在即,六部需調配人手,配合禮部、都察院、禦史台完成三批人選的試務、查核、榜定。”
“若此時吏部中,因人員更替,尚未完全掌握最新推官名單與京中各衙門承文流程,李大人以為,應當如何統籌調度,使得諸司不至相互掣肘,而禮部之事亦不受影響?”
此言一出,滿殿皆驚。
這是個難題。
比許居正方才那一問,難上數籌。
這不僅關乎吏部日常文案功夫,還牽連三法兩台,內外協調,時限逼迫之下,更需極高統籌能力與對京中運行係統的深度了解。
一句話——非京官,不可能答得完整!
就算是許居正、霍綱自己,答此題時也需盤桓思索。
李安石,如何應對?
魏瑞眉頭一動,目光凝起。
他本是不動聲色之人,可此時也不由得注視起來。
朝列間,不少人也暗中點頭。
——霍綱這是“下死手”了。
這不是為難人,而是試底牌。若此人能應得過,或真有大才;若應不過,陛下自然理屈詞窮。
可李安石卻沒有遲疑太久。
他聽畢之後,先輕輕頷首,而後舉目望向霍綱,答道:
“承霍大人賜問,學生不才,略陳管見。”
他雙手笏板輕輕一頓,語氣沉靜,卻帶出一種不怒自威的莊重感。
“禮部大考,關乎選士,為國之大事。”
“凡三批人選,須經六部、三法、兩台之合審,此乃例製。但因人事更迭,吏部對新推名單未及熟悉,若照舊流程執行,勢必耽擱禮部進度,牽連考期。”
他頓了頓,隨即穩穩說道:
“臣以為,先須分流,後設聯署。”
“所謂分流,是將三批人選,依來源地域、學派門類、政績履曆分為六冊,由吏部外曹之舊吏預先校核,避當下未熟之人掣肘。”
“再設聯署,令禮部每三日將擬議進度傳與吏部一冊,吏部則每日通報三法兩台人員到位情況,令兩司協調並進。”
“倘遇人事不清,可先推衙門承文之‘次優人選’,待定官人審定後補簽。”
“如此上下照應,雖非萬全,卻可保不誤主期,不紊事章。”
他一番話說罷,殿中先是鴉雀無聲。
片刻之後,魏瑞忽地輕輕咳了一聲,像是想要掩飾什麼。清流列中,有人皺眉,也有人抬首望來。
霍綱卻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看著他。
良久,他點了點頭,退身還列。
這舉動,讓不少人心中發出警鈴。
霍綱竟沒再追問!
這……算是默認了?
朝堂之上,靜謐依舊。
可這靜謐,卻比方才更沉重。
兩題,一易一難。
一文案常例,一實務統籌。
李安石皆答得沉穩老練,措辭得體,思路清晰,而且最重要的——沒有絲毫遲疑!
這種應變能力,不是紙上得來,而是久經政事打磨方有。
可問題是——他不是官。
他沒有任何仕途履曆!
沒有任職記錄!
一個從未在朝堂有過影子的陌生人,竟對吏部之章程、各部協作、內外對接如此熟悉?
許居正蹙眉,魏瑞眼神淩厲,霍綱低頭不語。
而此刻,朝臣們的眼神也漸漸變了。
最初的不屑、懷疑,正一點點化為驚疑、警惕,甚至是——隱隱的不安。
他們無法確定,此人到底從哪裡來。
他又是如何學得如此政務之術。
若說是天子親自教的……未免太玄。
可若不是——那他到底在何處曆練多年,怎會如此從容老到?
一個無名之人,坐在殿中,一道一道題解答而出,竟叫整個朝堂之上的官員一時啞然。
再無一人敢輕言“他不配”。
可,也無人敢承認“他可任”。
他們心中甚至開始升起一種極危險的預感:
——若這人真能勝任吏部尚書……
——那今日之後,朝廷格局,便要真正變了。
這才是最叫人忌憚的地方!
他不是權臣擁立的新貴,不是外戚提拔的嫡係,也不是某派暗中推送的嫡傳。
他什麼都不是。
可他一來,就坐在了風口浪尖上。
若他站得住……
那接下來,天子還有什麼不能任的?
殿中風起。
旌旄微動。
清流與新黨對峙多年,從未想過,自己竟會敗在一個“沒人聽過的名字”手上。
李安石——這個名字,已徹底刻進所有人的心中。
而天子,依舊端坐上方,靜靜看著他。
未言一語。
似乎一切,儘在掌控之中。
金鑾殿中,風聲猶靜。
許居正與霍綱的兩問,已如重錘敲落於殿上群臣心頭,而李安石兩答俱穩,宛如無聲之水,卻不偏不倚地擊中要害。
此時殿內氣氛已由最初的不信、驚訝,漸漸凝成一種極難言的情緒——一種壓迫而沉重的沉默。
許居正拱手退位之時,眼神仍不離李安石,隻是那眼神中已無前時那般直刺的鋒芒,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探測與思量。
霍綱亦未語,隻低垂著目光,像在回憶方才那道答得無懈可擊的統籌題,額角不覺沁出一絲細汗。
而就在這沉寂幾欲凝結之時,一道身影緩緩走出清流列。
魏瑞。
他不動則已,動則必有所圖。
此刻,魏瑞緩步而出,未曾急言,亦無動怒,隻在李安石麵前停下,靜立片刻,才緩緩拱手:
“老臣魏瑞,鬥膽一問。”
他聲音不高,嗓音略顯沙啞,卻字字鏗鏘:
“李大人既誌在吏部,老臣便問一吏政積弊之難題。”
“此題,非為刁難。”
“乃是老臣親曆五朝而未能解者,至今仍為諸部心腹之患。”
話音一落,殿中肅然。
“此題”一出,連許居正眉頭也是一緊。
魏瑞口中的“五朝未解”之題,哪是尋常人敢答的?連他都從未聽魏瑞如此公開開口試人,顯見此次出題之重。
魏瑞不疾不徐,繼續道:
“自文昭大帝時起,吏部三班選官製沿襲至今,雖名為公議推選,實則因條章繁縟、薦舉失據,致使各部司在推人之時,多有暗中串聯、互挾恩義。”
“六部以下,九寺七監之中,‘以私賂調官’已成積習,雖吏曹年年督察,卻始終如割水捉影,形在法外。”
“尤以地方官人轉任京司最為棘手。”
“地方以功調京,本為獎優;而近十餘年來,轉任者多非真正政績卓著之人,反是鑽營有術、背後薦引。”
“致使京中官箴沉浮,實務之官屈居下列,擅長迎合者居於其上。”
他頓了頓,微微仰首,看向李安石:
“此弊久積,根深蒂固。陛下欲正朝綱,此事必不可回避。”
“李大人若為吏部尚書,如何應此一局?”
他這番話說得極重。
不僅點出了吏部舊弊,更直指今日大堯官製之“信任危機”根源所在——吏道之不清、薦舉之不公!
這不是一道題,而是朝綱一隅的死結!
魏瑞一字一句極穩極準,許居正、霍綱等人聽來,俱覺額心發沉。
霍綱低聲咳了口:“這是魏公舊恨。”
他知曉得最清楚——魏瑞當年曾數次上疏欲整頓推官製,卻始終無法根除權貴輸送之風。
此題之難,不在答案,而在“答不得”——
稍有偏頗,即落權臣之口實;
若不言改革,又等於默認陋習。
而此刻,李安石仍靜靜地站著,聽罷,隻是微一點頭,目光平靜如故。
他沉默片刻,而後舉步上前一小階。
“魏閣老之問,誠關吏政根本。”
“臣不才,鬥膽略陳一策,不敢言破局之法,惟以為先破其‘影’,再逐其‘形’,最後歸之於‘章’。”
這開口,殿中已然微動。
“吏政積弊,皆有三層。”
“其一為‘影’,即權勢之所投、賄賂之所趨——譬如某部司主事薦舉其子部調京;或地方有錢勢之家與京吏暗通款曲。此‘影’,最難緝查,因其隱於人情之下,藏於舊律之外。”
“破之之法,在‘陽署’。”
“每歲部選三班,宜設‘薦舉台’,明列所舉之人之薦人、所調之職、薦言之理,由公署附於選冊末頁,登榜三旬,不許改動。”
“此舉雖不能絕私舉,卻可借群議而逼使薦人自守。”
“其二為‘形’,即外形之實弊——如原州府之員,調至京司,往往未待三年即更任要職,未經逐級則驟然高升。此‘形’之害,表麵合製,實則違章。”
“臣以為,當設‘緩轉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