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地方調任者,皆不得直升內閣中樞,須自外司、少曹起步,履曆一年方許升擢。”
“如此一則可磨銳氣,二則可杜後門。”
“其三為‘章’,即製度之亂。”
“吏部所持選格,近年已屢改,不合一統。有人循例,有人特調,有人因恩典破格,有人因軍功越位,久之章法紊亂,令民間及士子不知趨避。”
“故臣建議,吏部須設‘一統選卷’,三年為期,由都察院、太常寺、禮部共議一律,擇定上下三階之進階標準,勿因人製格,反受其害。”
李安石語氣不疾不徐,言辭雖有銳意,卻極有節製,每句話後都略作停頓,便於群臣細思體會。
殿上安靜得詭異。
魏瑞原本微蹙的眉,在他說到“陽署”與“緩轉例”時微微一動,而當聽至“選格統一”之議時,竟不自覺抬起頭來,眼神中首次出現了動容。
“陽署”“緩轉”“一統”三策——雖非徹底改革,但卻避開了正麵撼動權貴的鋒芒,改以製度公開、節製晉升、規範章法三路並進,皆屬可行之法,且有實際落地之可操作性!
最要緊的是——
他說得坦然,答得克製,卻又不回避問題的核心。
他並不“討好”,亦不“繞路”,隻就製度本身尋因析果。
魏瑞的眼神,漸漸變了。
他沉默良久,忽然對李安石躬身一揖:
“老臣……受教了。”
這四字一出,許居正神情一震。
霍綱一抬頭,魏瑞竟彎了腰!
這位清流首輔、三朝舊臣、德望高重之人,竟向一個無名之士致謝?!
這一揖,比任何讚語都要重。
金鑾殿上,寂然無聲。
那一刻,李安石仍隻是靜立不動,雙手持笏,神色如舊。
可這份平靜,在眾人眼中,忽然變得深不可測。
而高階之上,少年帝王唇角微揚,眼神卻如深海之冰,澄澈卻無波瀾。
他等的,就是這一刻。
而朝堂之上,至此——
再無人敢言“李安石不配”。
李安石之名,徹底深入人心!
一個名不見經傳之人,一朝立於廟堂,竟以三問三答之姿,徹底撼動了滿朝文武的固有判斷。
這份才識,這份從容,這份沉穩——無可挑剔,無可否認。
高階之上,少年帝王緩緩起身。
他並未高聲宣言,隻是負手前立,眸光平淡地掃過殿中眾臣,語氣溫和而不失威儀:
“李安石三答,諸卿可還有疑問?”
語聲落地,靜了一瞬,便有幾位禦史率先跪出,恭聲高呼:
“李大人政識老練,條陳有法,臣等以為,可擔當吏部大任!”
“臣等,心服!”
接著,又有數名郎中、大理寺丞、侍禦史紛紛出列,整齊跪下:
“李安石才識卓然,處事有度,臣等再無疑慮!”
“請陛下重用!”
“吏部尚書之位,他……配得上!”
“配得上!”
金鑾殿中,這聲聲響應如潮湧而起,掀起沉重肅穆的空氣,終於露出一縷明朗之意。
許居正默默看著這一幕,久久不語。
霍綱微歎一聲,亦隨之俯身,恭聲道:
“陛下所識,果非常人。”
“臣等,慚愧。”
清流陣營——已然心服。
不是因皇命,不是因殿威,而是因李安石一問一答之間,所顯露出來的那種真正“知政、解政、能政”的能力。
就算今日隻是臨陣受命,就算此人毫無名聲,然才識所致、氣度所成,非虛器也。
而天子蕭寧,隻淡淡頷首。
他早就知道這一步終將到來,隻是在等他們“自己看到”。
然而——就在這片一片歸心的氛圍之中,又有人緩緩出列。
“陛下。”
聲音不高,卻清正清朗,帶著一股理智克製的力量。
許居正。
他並未流露出不滿之色,也無意駁斥李安石之才。
他站在眾臣之前,拱手道:
“李安石大人之才,今日所見,臣已無疑。”
“臣之初疑,是疑其名;而今再疑,卻非其人。”
“臣所憂者——非此人可不可用,而是‘用此人’之後,朝局可否承受其果。”
殿中霎時靜下來。
蕭寧眉眼不動,淡聲道:“講。”
許居正目光掃過金鑾左右列,緩緩開口:
“王擎重為吏部尚書多年,深得新黨之力擁戴,不隻是朝中權要,其弟子門人、舊部親族,遍及五部三台。”
“他之地位,不止是‘一人之位’,更是‘一黨之綱’。”
“今以李安石補其任,自然合乎政能之選。”
“可問題在於——”
“王擎重之位若動,便非‘一人去職’而已。”
“乃是新黨動搖。”
“新黨自昨日起已多人請辭,此刻若陛下再明確以李安石取代王擎重,不啻於將‘逐王’之意坐實。”
“而王擎重一人去位,其餘黨人必將受其感召,再不肯赴朝。”
“屆時,六部三台將有半數空懸,李安石縱有千能,亦不足獨撐朝綱。”
“此非才與不才之辯,實乃‘局’與‘勢’之憂。”
他說得斬釘截鐵,條分縷析,態度誠懇,而不夾私心。
此言一出,霍綱亦上前半步,低聲道:
“臣……亦有此慮。”
“陛下若以王擎重之位予人替代,便等同坐實新黨失勢。”
“而朝廷根基,未必承受得起。”
“如今情勢已非‘罷免數人’所能控製,而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李安石雖能勝任,卻不能止亂。”
這句話傳入殿中,使得群臣再次靜默。
魏瑞攏袖而立,沒有再出言,但他眼神微垂,顯然也在權衡其中利弊。
果然,更多清流開始附聲而出:
“陛下,臣等亦無不敬李大人之意。”
“隻是,王擎重之位,乃朝綱所係,驟然替換,恐生動蕩。”
“倘若群臣不應召,陛下將何以理政?”
“李大人之才,無疑;可陛下要思的是,‘局勢’。”
“若新黨悉數撂挑,朝廷半空,到時百政並出、無以接續,何以維綱?”
這不是反對李安石,而是在指出一個更可怕的現實:
——朝局非紙上談兵。
——這不是比誰才高一籌,而是誰能穩住根基。
清流們終於回到了他們一貫的主張上——保綱、保局、保序。
不是不改革,而是不能“驟變”。
更有一位年長太常少卿出言:
“臣以為,可先以李大人署理吏部之權,待朝局稍穩,再以次第轉任。”
“若強行替位,隻怕將動朝根。”
而此時此刻,殿中眾臣的心情亦再生變化。
先前一腔激昂,讚李安石之才;如今卻被現實之牆重重一擊。
是的,李安石能乾——可他能乾得了“王擎重的位置”嗎?
能乾得了“新黨撐起的整個朝堂半壁江山”嗎?
就一個人,就算他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吏部尚書這位置,也不是一個人的官職。
它是一座橋梁,一道中樞,一道數十年構建的政治格局。
若真動了——
便是王擎重退。
也是新黨退!
新黨退之後呢?
那一半的京官、六成的台吏、七成的言路、三成的監院,全都撤了……
誰來補?
清流不夠。
舊臣分散。
寒士未起。
而李安石——他孤身一人,又如何獨承這萬鈞之重?
朝堂之上,這問題沉甸甸壓落下來,哪怕是最先支持李安石的幾位,也都不由低下頭去,神色凝重。
他們不是退怯,而是被現實絆住了腳步。
少年天子,靜靜看著這一切,未發一言。
他端坐玉階之上,仿佛早知他們終將提出這一問,也仿佛……早有準備。
而李安石,依舊站在殿中,無喜無懼,神情如水,不進不退。
他不辯解。
也不辯護。
仿佛一切爭論,與他無關。
那一刻,他仿佛已經不僅僅是李安石。
而是——
一塊試金石。
眾人如何看待他,如何質疑他,如何思索他的“可行”,實際上,是在思考蕭寧這一局,是在審視少年帝王“扶持新人”的可能性。
李安石越是沉默,越顯出這場爭議的本質所在。
不是他行不行。
而是“我們”敢不敢?
敢不敢,讓一個無名之人,替代一派之首?
敢不敢,在舊秩序轟然欲傾時,承認一個從未出現過的新變量,可能就是未來的支柱?
敢不敢——用“無”去替“有”,用“空”去壓“滿”,用“孤”去對“群”!
金鑾殿外,已然日升三竿。
朝堂之間,竟一時凝成寒意。
眾人望向禦階之上,等待少年帝王的回應。
蕭寧依舊未語,隻垂眸望著殿中眾臣,神情沉靜,唇角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