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歲孩子都知道,嘗,是曾經的意思!”沈默哂笑一聲道:“太祖爺聖訓的真意是‘他老人家認識到通過海路,也可以與番邦交通,如果不禁止老百姓通過海上貿易私下貿易,恐怕都會不思勞作,純事商業!太祖曾下令,可直接逮捕‘不事勞作,專事商業’之人,憂心觸犯法令之人太多,所以曾經禁止往來。”
目光掃過眾位大人,沈默淡淡道:“為什麼說是曾經呢?隻要看看後麵一條諭令即可,二十三年,‘詔戶部嚴交通外番之禁。上以中國金銀、銅錢、火藥、兵器等物不許出番。’很顯然是‘嚴’而不是‘禁’,隻是禁止關係國家安全的物資出番,言外之意,茶葉、絲綢、瓷器等,還是可以賣出國去的。”
王忬徹底無語了,隻能聽沈默乘勝追擊道:“暗弱如南宋小朝廷,之所以可以和蒙元金遼對峙百五十餘年,皆靠海上之利焉,南宋的皇帝都能想到,聖明如太祖皇帝更是了然於胸——所以在外無海寇叛逆之患,內絕亂臣賊子之憂後,前麵的禁令自然解除,開始允許可以為大明換來巨利的物品出海,隻是不許出售要害物資罷了。”
“那洪武二十七年,太祖爺說‘敢有私下諸番互市悉治重法。’是什麼意思?”李默的又一死黨,戶部侍郎馬全道:“按照你的邏輯,是不是太祖爺又禁止互市了呢?”
“馬大人,太祖爺禁止的是私下與諸番互市。”沈默笑道:“言外之意,隻許官方互市罷了。這正是太祖爺聖明,想出來的兩全其美之策,既可以得到海上貿易之巨利,又可以避免百姓通番忘本,荒廢了農事。”
一直麵色嚴肅的嘉靖的臉也舒展了,露出了笑容道:“最後一條朕來說。洪武三十年,‘申禁人民不得擅出海與外國互市。’顯然是對上一條的重申,太祖爺的最終意思也就再明顯不過了——隻能由國家進行貿易,不許私人擅自進行。”頓一頓,掃過眾臣道:“這才是真正的太祖聖諭啊!”語氣中帶著難掩的解脫之感……縱使他是百年來最有權力的皇帝,也無法對抗沉甸甸的祖訓,所以儘管財政窘迫若斯,嘉靖帝仍遲遲無法下決斷。
現在好了,終於在法理上將這座大山繞過去了,可以進行實質性的探討了。
李默卻不這樣想,他覺著如果輸了這一場,無疑今天與嚴黨打了平手,心裡登時不高興了,使個顏色給同黨,卻無人敢觸這個黴頭。
他隻好憤憤的暗罵道:‘一群膽小鬼!’竟親自出擊道:“啟奏陛下,臣等受益匪淺,對太祖爺的祖訓有了更深的體會,得出了一點心得。”
“講……”嘉靖帝笑眯眯道。
“太祖爺的聖意是,天下太平時可通蕃貿易;但海外有賊子做亂時,應當厲行禁海!”李默硬著頭皮道:“所以倭亂一起,禮部即請罷市舶司,現在倭亂猖獗勝於當初數倍,斷無再開市舶之禮。”
嘉靖帝的臉登時拉下來,卻被憋得無話可說,因為沈默方才分析的,正含著此等意思。但嘉靖多聰明的人啊,他知道解鈴還須係鈴人,所以看向沈默道:“是這個意思麼?”
“陛下容稟。”沈默雖然也是汗流浹背,但依然不急不躁道:“請先聽聽倭/寇是如何形成的。微臣居浙東,親眼目睹市舶禁十餘年,然走私猖獗不禁,大小海船隔三差五而至,皆滿載海外貨物。因為無法立即銷售,輒賒沿海商家。久之,奸商相欺,拖欠貨款不啻千萬,被海商逼急了,則投身貴官家以避禍。”
“海商久候不得,狗急跳牆,時有劫掠發生。貴官家輒出危言脅迫地方官員,發兵伐之。海商大恨,盤踞島中,勾結海上升級困迫的亡命之徒,時時劫掠海諸郡。至有衣冠失職書生,頗為向導,於是王五峰,徐海,陳東葉麻之徒,皆我華人,卻金冠龍袞,稱王海島!這就是所謂的倭/寇。”
沈默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他一直以來就有這個夢想,想讓朝中自以為是的大人們,睜開眼睛看一看,到底倭/寇是怎麼回事兒,請他們彆再主觀臆斷,拍拍腦袋就做決定了……
所以他的準備無比充分,對每一個問題都進行了推演,自然有條不紊,無往不利!
這一天,他給所有人的印象是震撼,無比的震撼,包括嘉靖皇帝、嚴閣老、徐閣老,都要對這個年青人刮目相看……原先他們以為,此人才學非凡,但經驗資曆尚淺,隻會紙上談兵而已,但現在見他對一應典章製度,政情軍事了解之深,顯然是久於此道的老吏也不為過……
沈默看到眾人震撼的表情,心裡卻湧起一陣陣辛酸,俞大猷、戚繼光等抗倭將領曾屢次上表陳述倭患的根源,卻不被當政所理解,認為’一介武夫憑什麼議論朝政?’而他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僅僅因為連中六元,成了翰林,說出來的話便有人傾聽……這種滑稽真讓人笑不出來。
‘俞大哥、元敬兄,就讓我完成大家的心願吧!’沈默深吸口氣,振振而談道:“可見,前任首輔夏言罷市舶司並沒有抑製住倭/寇。”為了避免引起嘉靖和嚴嵩的不快,他隻好將夏言拿出來說事兒,略帶嘶啞道:“這種片麵的做法反而加劇了倭患。以前倭/寇隻是小規模侵擾,但罷了市舶之後,沿海海商、豪強、宗族無以為利,隻好勾結倭/寇,開展走私,以至於剽掠州縣,禍害一方。”說著定定看向李默道:“所以‘倭/寇之禍,起於市舶’不假,但不能因噎廢食,就此罷了市舶,那樣隻能助長走私,增長倭/寇的實力,令親者痛,仇者快,請大人勿要失察!”
李默又一次被沈默堵住嘴,嘉靖帝麵上的糾結又一次儘去,雲淡風輕的問道:“眾卿意下如何?”
大人們互相張望間,戶部尚書方鈍方老爺子出列道:“陛下聖明,小沈大人穎悟,戶部記載,國初東有馬市,西有茶市,皆以馭邊省戍守費。海外諸國入貢,許附載方物與中國貿易。因設市舶司,置提舉官以領之,所以通夷情,抑奸商,俾法禁有所施,因以消其釁隙也。”說著擦擦滿頭大汗,顫巍巍道:“顯然,市舶司的作用,不僅可以帶來收入,還能抑製走私,規範貿易,使奸商無從得利,就像釜底抽薪一般,使倭/寇大大削弱。”
“給老尚書賜座。”嘉靖帝揮揮手,溫言道:“從此以後,你也不必站班了,像嚴閣老那樣坐著吧。”
徐渭便將一個錦墩給七十歲的方尚書端來,老頭激動的熱淚盈眶,扶著繡墩顫巍巍跪下道:“謝陛下隆恩……”
“快把老大人扶起來,”嘉靖示意徐渭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朝中也要敬老愛老。”
“陛下仁慈……臣等謹記。”大臣們一齊躬身道。
待方鈍坐下,嘉靖道:“對於重開市舶司,還有什麼異議?”方才皇帝獎勵方鈍,意思已經很明顯了,所以眾大臣紛紛附和,嚴世蕃、趙文華、吳鵬之流,更是以為陛下這是在幫他們挽回場子,一個個激動到膀胱發漲,紛紛舌燦蓮花,諛辭如潮,讓沈默自歎不如……心說,果然是術業有專攻啊!
現在就算李默,也不敢再吱聲了,隻是一雙眼睛,充滿怨念的盯著沈默,如果目光能殺人,估計拙言兄已經死了一百次。
沈默也很無奈,這世上本就沒有處處逢源的好事,你讓這些人滿意,總有一些不滿意的。如果非要得罪一方,他隻好撿軟柿子捏了。隻是不知自我感覺如日中天的李大人,知道沈默把自己當成了軟柿子,會不會效仿百年前的王竑,在朝堂上毆死沈默。
當然是不敢的,所以李默現在隻能用眼神表示憤怒……他已經認輸了,但心裡已經盤算開了,過去這陣子,如何把這小子整治的生死不如!
既然君臣統一意見,決定重開市舶了,身為次輔的徐階,就有義務代皇上問一問沈默道:“如果重開市舶,需要多少錢?”
“十萬兩銀子足矣。”沈默恭敬道。
“這麼少?”徐階皺眉道:“可要三思啊。”
“陛下與閣老麵前,豈敢口出狂言?”沈默恭聲道:“這個錢主要用來修整碼頭,重建會所,聯絡各地工場,並給付必要訂金的。”
“不需要造船嗎?”嚴世蕃失望的問道……因為隻要有項目,他就可以撈一筆,大項目大撈,小項目小撈,從不放過任何一個。
“造船固然是好,”沈默朝嚴世蕃一攤手道:“但海船不必江河裡的船,須經得起大風大浪,造價太高,十艘就要四十萬兩銀子,咱們一時還造不起。”
“沒有船你怎麼貿易?”馬全又蹦出來問道。
“朝貢互市。”沈默撇撇嘴道:“我大明地大物博,物產豐饒,海外諸國對我國所產仰慕至極,我們隻要在指定港口辦‘牙行’,開展“互市”貿易。凡陛下“勘合”之國,許帶方物,在官設牙行中與商民貿易,這樣還可以保證對每一筆交易都足額課稅,朝廷收入自然猛增!”說著嗬嗬一笑道:“還可以解放俞將軍的水軍,使其自由行動。”
終於無人再言語,能想到的問題都被沈默擺平了,現在眾人隻想知道,這家夥是怎麼修煉的,諸葛亮當年舌戰群儒,也不過如此吧?
“好!”嘉靖帝見無人再說話,頷首道:“沈默,將你對互市的構想,整理出來,寫個奏章上來,”
“臣遵旨……”沈默感覺一陣陣虛脫,躬身施禮道。
“退朝吧。”嘉靖揮一揮拂塵,重新消失在紗幔之後。
“恭送陛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