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八三章神鞭(下)
“不太好。”葛守禮歎息一聲道:“大夫說,可能到不了開春了。”
“哎……”沈默表情黯然道:“造化弄人啊……”
“是啊。”葛守禮深有同感的點點頭,道:“其實也是有原因的。他多年戍守邊關,身體早就落下各種毛病,悉心調養也隻能是延緩減輕。去年他在山西老家就病得幾乎下不來床,高閣老卻反複催他起複。好容易等身子好些了啟程,卻又在路上中了暑氣,病得差不多了,冬天又大得了傷寒。這就是身子太弱,扛不住病了……”
“改日我去探視蒲州公。”沈默點點頭道:“您老也要保重身體,我還得靠您給新法掌舵的。”
“放心吧,我的身體還好,撐個三五年不成問題。”葛守禮笑道:“新法不讓我放心,我是不會瞑目的。”
“您老還有什麼要問?”沈默坐直身子道:“儘管提。”
“老頭子年紀大了,監察新法這樣的大事,不敢獨挑大梁,怕給朝廷誤事。”這就是說談話快到頭了,葛守禮想一想道:“自從老陸入閣之後,右都禦史便空出來了,元輔把這個位子補上吧。”
“這個我說了不算數,得廷推才能作數。”見老先生已經進入角色,沈默心裡頭自然高興,劍眉越發顯得漆亮,很優雅地捋了一把三縷長須,反問道:“不過您老屬意哪位搭檔呢?咱們不妨私下討論一下。”
“嗬嗬……”這就是既想當那啥又想立那啥了,葛守禮心中鄙視他一下,也捋著花白的胡子笑道:“那我就言之無忌了。你看天涯海角那位怎麼樣?”
“你是說海剛峰?”沈默斂了笑容,略作沉思道。
“不錯。”葛守禮點點頭。卻說當年海瑞在應天巡撫任上,強推一條鞭法、清丈田畝,治得鄉宦紛紛逃竄,恨不能把他碎屍萬段。當時朝廷的壓力也很大,但沈默為了善始善終,不讓那些聽話照著做的寒心,選擇了力挺海瑞。所以海閻王才能屹立不倒,直到隆慶三年冬,海老夫人去世。海瑞回籍丁憂,這才離開了蘇鬆地麵。
去年上半年,海瑞就已經服闕,卻等不到朝廷的起複。因為高拱一直拿不定注意,怎麼用這個專惹麻煩的大清官,所以一直沒有答複。
後來沈默上台,海大人實在忍不住,給他來了封信,表麵上是問安祝賀,字裡行間,卻略透露出意欲再度入仕的想法。沈默壓下這封信,一直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現在聽老先生的想法,和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他依然不動聲色道:“海瑞這個人,眼裡揉不得沙子。當年曾經有同僚為了離他遠點,湊錢行賄,幫他升官的典故。讓這樣的人去了都察院,首先是禦史們要遭殃,然後是滿天下的官員們要遭殃,甚至您老也不得安寧……”
“嗬嗬,看來元輔對這個人成見很深啊。”葛守禮眯著眼笑笑道:“您說的不錯。論人品,海大人清正廉明無懈可擊。論作官,他卻不懂變通之道,不知道做官與做人不同,做人可以遵守理學,做聖人門徒,但做官,尤其是為政一方,想要造福百姓的話,卻要用經權之道。”說著自嘲的笑笑道:“在我們眼裡,這世界除了黑和白,還有灰色,但在海大人的世界裡,卻是非黑即白的。”
“那你還推薦他?”沈默微微皺眉道。
“那是因為他以前,都沒待對地方。”葛守禮笑道:“他也許當彆的官不合適,可當禦史,卻會是最完美的。”
“水至清則無魚……”沈默淡淡道。
“他沒那麼大本事。”葛守禮搖搖頭,笑道:“民間有諺雲:‘漫道小民度命難,隻怪當官都姓貪。而今君看長安道,不見青天隻見官’。在老百姓眼裡,長安道上都‘隻見貪官不見天’了。這有誇大其詞的成分,但我們也無從辯駁。”他怕沈默誤會,又道:“這當然不是你的責任,也不是高公、徐公的責任。老朽待罪官場四十五年,親眼見著吏治一點點敗壞下來。當年我初入官場時,貪汙受賄還是很隱蔽的行為,一旦被揭穿,無論是行賄人,還是受賄人,都會身敗名裂,被人唾棄。現在可好了,以貪汙受賄為常態,以能撈善貪為特長,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真是世風日下,痛死我也!”
“我在禦史台這些年來,像逮耗子一樣抓貪官,逮了一窩又出一窩,可貪官還是不減少。這說明什麼,士林的風氣壞了……”葛守禮信奉‘水多傷腎’的道理,平日很少飲水,但今日說話實在太多,嘴巴又乾又澀,端起茶杯來輕呷一口,潤了潤喉嚨便擱下道:“風氣壞了,不是一個海瑞能扭轉過來的。但他是打鬼的鐘馗,隻要這個人在都察院,起碼禦史們會老實開工,禦史們都動起來,才有打下這股歪風邪氣,讓天下重回正道的機會。”
“而且海瑞曾經推行過一條鞭法,誰也彆想糊弄了他,再有老朽牽著他的韁繩,不會讓他鬨得太出格的。”葛守禮近似央求道:“元翁,我已經七十二歲了,撐一天算一天,還能再熬幾年?要是林若雨不早逝,當然是他來接班。可現在隻有海剛峰,能撐起大明的正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