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六年過去了,宮中又開始連連繞過內閣下達中旨!而且是比六年前危害更大的亂命!六年前那次,隻是關係到一個首輔的去留,這次,卻是關係到王朝的統治根基!
本朝以孝治天下,不守製就是不孝,不孝子非忠臣,就是不忠不孝之人。無論是皇帝還是宰相,要求臣民做到一,自己就得先做到十,才能算是以身作則,垂範天下。現在做皇帝的,要不顧綱常強留,做臣子的,更是為了權位戀棧不去。如果這件事真成了,那天下人還有誰遵守孝道?連孝道都不遵守的人,又怎麼會遵守臣道?那樣人都會變成亂臣賊子,隻要有點實力的,就想當皇帝,肯定要天下大亂的。
這就是士大夫的強悍邏輯!
位於燈市口大街的博倫樓,空間軒敞、裝修典雅,而且價格在高檔酒樓裡也不算高,因此成為年輕官員聚會的首選。
這日下朝以後,那些個早就約好了官員們,便在各自衙門換了便服,然後乘小轎往博倫樓彙集。這些人大都是萬曆後的進士,年紀也在三十歲左右,正好是商業繁榮、風氣開化、社會變革、思想解放後成長起來的一代人。同時,他們又親曆了東南倭亂,又經過收複河套這一壯我人心的偉大勝利,因此心中匡時濟世的心念,和舍我其誰的氣魄,是前輩的官員所不具有的。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這批生在嘉靖三十五年以後的年青人,雖然曆經三朝,卻隻見到一個整天躲在宮裡修道的老皇帝,一個整天躲在宮裡采蜜的中皇帝,和一個整天躲在宮裡讀書的小皇帝。所以在他們心裡,皇帝就該是躲在宮裡享福,把天下交給大臣治理的樣子。因此對於皇帝這次的‘越界行為’,這批年輕官員顯得尤為反感,更認為自己有義務糾正皇帝的錯誤,一致君堯舜。他們這次聚會,正是為這個目的而舉行。
這會兒,包廂裡已經坐滿了官員,他們分成好幾群,就近發表著看法,但顯然還沒有正式開始。看正位上空著兩把椅子,似乎是在等兩個重要人物。
沒有讓他們久等,店夥計便領著兩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進來。一看到他們,屋裡的人都起身,紛紛抱拳笑道:“夢白、爾瞻,你倆可來晚了。”
這叫夢白和爾瞻的,論年紀比在座眾人都小,卻似乎是眾人之首。他倆相視一笑,那個矮一些、麵容白皙的‘爾瞻’笑道:“我倆可不是故意來晚的,我們從衙門出來,拐到南石齋去了。”
“南石齋?”眾人興趣大增道:“可是有什麼大作見報?”
身材高大的‘夢白’笑道:“正是,爾瞻兄寫了篇文章,明天就要在報紙上發表了,他拉著我去南石齋,先要了人家幾份,讓大家先睹為快。”說著便從袖中掏出一摞散著墨香報紙,散發給眾人閱看。
報紙這玩意兒,在南方問世十年後,終於在萬曆初年,傳到了京城。然而南北文化的巨大不同,商業活動的繁榮程度,市民識字率的差彆,都使在南方紅紅火火的報紙,在北方卻處於半死不活的狀態。基本上隻在北京、太原、濟南等幾個大城市有流傳,發行量大都很小。
不過所謂‘小’,隻是相對於南方的‘大’來說的,事實上除了四書五經這樣的教科書,它已經超過任何一種出版物的普及程度了。尤其是士大夫雲集的北京城中,足有五種報紙在發行。南石齋印社發發行的‘時事報’,是五種報紙中發行量最小的,但對於士大夫的影響力卻是最大的,因為它刊載的是各種時事評論和政論,有‘小邸報’之稱。卻由於其非官方的立場,而更加辛辣火爆。
爾瞻和夢白,正是一對寫政論的高手,他們的文章在小邸報上發表,思想激進又不乏深刻,深得年輕官員的擁戴,這才年紀輕輕,就儼然成了新銳派的代表。
現在兩人散給眾人看的報紙上,便有那‘爾瞻兄’鄒元標,所作的文章《論‘乞恩守製疏’》,一看就是針對張居正來的。
隻見他辛辣的諷刺道:‘居正父子異地分暌,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一旦長棄數千裡外,正常人都會匍匐星奔,憑棺一慟。’然而居正的奏疏中,卻言語含糊,不舍官位之意昭然若揭,還振振有詞的自稱‘非常人’。這種對於自己的親人,生時不照顧,死時不奔喪的家夥,果然是不在三綱、滅絕五常的非常人!’
他還諷刺道,幸虧張居正隻是丁憂,尚可挽留;要是不幸因公捐軀,陛下之學將終不成、誌將終不定耶?其實,居正一人不足惜,關鍵是後世若有攬權戀位者,必將引居正故事,甚至窺竊神器,那遺禍可就深遠了,一言不可以儘!(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