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員外講的這些,俺倒也聽幾個遊商講過,可村裡教書先生說天下間沒有那般好事,多半是忽悠人的,難道竟是真的?”
老農先是對朱元璋的話表示了懷疑。
這讓朱元璋既意外,又覺得在情理之中。
很顯然,老農口中的“教書先生”多半出自孔府,不僅對佃農們進行了不合理的“思想教育”,甚至還故意隔絕了一些外界信息。
事實上,大明如今因為鐵路、官道修建得越來越多,雖然電報機尚未供給民間使用,可信息的傳遞已經因為商貿、報刊的興盛而比以往快速很多。
這老農居然不知道方才朱元璋所說的那些,本就是件很奇怪的事。
至於說曲阜縣衙作為地方官府,似乎沒有在宣傳、教育方麵起到應有的作用,這個朱元璋很快就想明白了。
大明此時對曲阜知縣的任命沿襲了元朝時的習慣,是以孔家支脈之人擔任曲阜知縣。再加上孔府宗族龐大,作為宗主的孔家嫡脈對孔氏宗族之人擁有執行宗法的權利。
孔氏在山東實際上等同於一個擁有半自治權的“土司”!
以前朱元璋不是不知道這些,而是覺得孔子後人不論是本性如何,隻要不是太蠢,為了維持孔子後人的名聲,總不至於為了那點錢苛待百姓。
在朱元璋看來,孔氏嫡脈就算奢糜享受,隻要不提過分,其擁有的財產也絕對夠了,沒必要通過壓榨佃戶去賺些租子。
以田產來論,他在洪武初年便賜給孔府祭田兩千大頃(明代一大頃等於三市頃,等於一百畝,也即是一公頃),後來因孔府掌管曲阜學校教育,又賜予了一些學田。
祭田所得雖需要供祭祀孔子之開銷,但卻不需要繳納田賦。
學田亦是如此。
更不用說,自漢朝始,曆代王朝便一直在賞賜孔府田地,而在唐玄宗賞賜孔府一千大頃田地後,更是帶起了曆代皇帝賞賜孔府的習慣。
除田地外,還有糧食、布匹等賞賜。
比如他在位時,每年便要按慣例賞賜孔府五百匹絲綢——注意,是價格頗貴的絲綢而非廉價的絹布。
朱元璋雖未讓錦衣衛做過具體調查,卻也能想象得到,擁有這麼多財產的孔府多麼富裕。
這麼富裕的孔府,靠著孔子名聲獲取這些財產的孔府,理應格外珍惜名聲才對。
可看這孔府佃戶的生活狀況,顯然並非如此。
念及此處,朱元璋沒心思再跟著老農多聊了。
他道:“老弟,咱說的都是真話,遷到彆處日子確實會好過很多。”
老農將信將疑,隨即就歎道:“就算是真的,俺們也不好遷走啊——想要遷走,就得去衙門辦事,俺們草民一個哪裡敢進衙門?”
“況且,俺們若真遷走了,大宗長那邊便要將俺們從宗譜裡除名哩——這是對不起先人的事,俺要是做了,多半要讓後人戳脊梁骨的。”
聽了這番話,朱元璋便知道,這老農差不多完全被孔府那套說辭忽悠傻了。
所以,想要幫助孔府的這些佃農,靠他們自己怕是不行,得朝廷出手才可以。
於是朱元璋不再跟老農多聊,而是去了附近的村落。
正如田地間那些農夫大多體瘦、氣色不如其他地方的人一樣,這個村落中除了少數幾座大院子,大多數人家都是用土坯、茅草蓋的房屋,且多破舊。
倒是村裡“小學”建造得不錯,也是一處不小的磚瓦院子。
朱元璋並未走進去,在院子外便聽見裡麵傳出稀稀落落的讀書聲,所讀不是彆的,正是論語。
“時而學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這村落是北方的大村落,估摸著有兩三百戶。可朱元璋聽裡麵讀書的學生至多十幾個,不超過二十個,這就很奇怪。
可念及方才那老農反應的孔府種種問題,朱元璋便覺得這孔府代管的“學校”有問題再正常不過了——滁州那邊算半個天子腳下,學校教育都出了一係列問題,又何況這“孔氏土司”治下的學校?
“學校”門口有個老人當門衛,朱元璋並未進去,免得打草驚蛇。
他也沒心情在這個村落吃飯,隻是隨便詢問了幾戶人家,得知這個村落大多都是孔氏遠支佃戶,便離開了。
回到馬車上,朱元璋讓車隊繼續向曲阜縣城駛去,他則沉默著思考。
劉長安道:“外公是不是覺得孔子後人對農民不好,所以才不高興?”
朱元璋點頭,“是有些不高興。”
“那外公準備幫助剛才那個農民爺爺嗎?”
朱元璋鄭重點頭,“咱既然知道了,當然要幫。”
劉長安畢竟還年幼,也並非天才,隻是普通的聰明,見識比尋常孩童多些罷了。因此並未能從朱元璋方才的訪問之中看出更深、更多的問題,也就沒繼續問。